“你要是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

屋里传来“砰哐”巨响,我捧在刚从田地里摘来的菜站在门口,娘面色不佳地从里面跑出来。

“娘……”

我弱弱地唤一声,娘望见我顿时泪眼婆娑,她蹲下神抚摸我的脑袋说:“晓卉……娘不能带你走,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娘紧紧抱住我,然后拎起地上的包袱上了一辆马车,我认出了那辆马车,是杨员外的。

爹和娘在庙会上认识,娘以前是嗌县比较有名的大家闺秀,就因为在爹爹那里算了一卦,就被爹爹看上了。娘以前经常说爹爹一无是处,就一张嘴得。

爹爹就是靠一张嘴赢了娘的芳心,娘为了跟爹爹在一起,与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断了父女关系,来到了偕佯村生活。

八年来爹爹一直把娘当稀世珍宝一样宠着,娘不爱干活,爹爹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全包了,其实爹爹白天很少在家,大多时早上出门卖菜下午摆摊算卦。

半个月前,我帮李婶摘完菜,想早点回家做饭就选了一条僻静小路,路上望见一辆马车,马车上不见人,车厢里时不时传出声响,因为车厢里的震动,马车渐渐滑行至田地里。

那可是胡叔家的秧苗地啊,会被压坏的!

我跑过去,牵着缰绳欲将马车引上来,怎知马儿忽而仰头嘶鸣一声,我被吓得跌倒在地。

我正惊慌之时,娘从车厢里撩开门帘看见我,我喜出望外喊一声“娘”,却发现娘发饰凌乱,衣裳不整,面色尴尬。

喜色滞了滞,我惊怔地瞅着娘说:“娘你怎么了?”

娘尴尬地笑了笑,回到车厢再出来时模样比之前稍显整洁,却还是有些奇怪。

我盯着娘看,娘说:“刚才我和朋友在谈事呢。晓卉今晚准备做什么菜啊?”

“番茄鸡蛋和洋葱炒肉。”

娘笑了笑,边走边回头望向马车那边,我也跟着望过去。

车厢里出来一个只穿了件白色里衣的人,正是县里的杨员外,他伸长脖子看娘,娘娇羞地收回视线,脸颊上的红晕愈加显眼。

那时我还什么也不懂。

爹爹总是把娘离开的原因归结到钱上。爹爹曾经和娘承诺一定会凭自己的本事让娘过上幸福的日子,我刚出生的时候爹爹得到一个贵人的帮助,租了一家小型店铺,每天做些包子馒头大饼出售。

店里生意出奇的好,渐渐从只容两三桌的小店变成两层的酒楼,帮助我们的贵人十年后突然离开了嗌县,好运似乎也随之被带走了。

贵人走后爹爹遭人诬陷,得罪了县上大官,从此一路走衰,小店没多久就被查封了。

为了偿还负债爹爹开始打理荒废已久的田地,早上去县里卖菜,吃了午餐后又去外面摆摊算卦,一直到戌时才归家。

娘走了,爹爹的意志变得越来越消沉,田地渐渐不去了,摊儿也不摆了。

我十二岁时爹爹跟我说:“晓卉啊,你不能再跟着爹爹吃苦了,爹爹给你找了个大富人家,好不容易给你弄了个名额,你终于可以不用跟爹爹吃清汤寡水的菜啦。”

“爹爹,我去大富人家做甚?”

“去过好日子啊。”

“爹爹是把我卖给大富人家做媳妇了?”

“不是啊……”

我呼出口气,又听得爹爹说:“是去做丫鬟啊。”

我吃惊地张了张嘴。

“晓卉,侯府有六个公子,只要其中一个看上你,你以后就不愁吃穿了。”

“爹爹,我……”

爹爹忽然握住我的手,眼底浮出泪花,眼角显出深深的皱痕。

“嗯。”我低下头轻声答应。

侯府老爷是嗌县数一数二的商人,家中妻妾十余人,儿女成群,其中只有六人是儿子。

大伙儿都说侯家公子不是贪财好色就是嚣张跋扈,进了侯府之后我做事处处小心,却还是得罪了三夫人。

三夫人有个两个女人,一直很想要个儿子。那天她命我和小柯去文仁庙取来送子观音,但送子观音不知怎的就碎在了三夫人房中,三夫人听了小柯的话认定是我干的,不管我如何解释三夫人都听不进去。

对我又是辱骂又是掌掴,最后把我卖到了勾栏院。

两彪形大汉把我拖进勾栏院后门,我死活不愿进去,忽而一根雪白的羽毛落入眼前。

下一刻只见两彪形大汉抓着我的手蓦地一缩,不知为何突然面呈痛楚之色,使劲地摇着手。

一道白影掠过,我被一双白皙轻柔的手挽住手臂带入一只巨鸟之上。

“别怕。”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很轻很柔。

她对我微微一笑,明媚的日光勾勒出她精致柔和的面容。

“仙女……”我不由惊叹出口。

怎料她蓦地露出皓齿,笑容比日光更加明媚。

她握起我的手仔细查看,在受伤的地方轻轻哈出气,“怪我来晚了,可还疼呢?”

我赶忙摇头,又怔了怔道:“你是仙女吗?”

“仙女?”她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半仙半妖。”

“额?”

我还在发怔,忽而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腰一直向上缠绕,我低下头,那东西的尾部倏地窜上来,我吓得后退,险些从大鸟背上掉下去。

她扶住我,哈哈大笑起来,“傻丫头,这是我的尾巴啦。哈哈哈哈哈……”

笑声停止,她双目一沉,举起双爪,嚎叫一声,猛地扑过来,“嗷——我可是一只狼妖哦!专吃善良的小姑娘!你看起来很好吃哇——”

我惊叫一声,挥舞双手反抗。

哈哈大笑再次传来,我睁开眼睛,却见她收回尾巴,笑容明媚灿烂,一双仿若宝石的绿眼睛对着我眨巴眨巴。

“傻瓜,就算我是妖怪,我也永远不会害你的。”

被她的笑容感染,我也笑了起来。

“晓卉,我有一家客栈,在雨泪城,过来帮我可好?”

以前家里就是开酒楼的,对里面的运作再熟悉不过,我开心地连连点头。

“仙女,我能带上爹爹一起去吗?”

“你爹爹把你卖了,你还想着他?”

“不是的,爹爹只是想让我过上好日子,后来的事他不知道。”

她看着我,“扑哧”笑出声,“还和以前一样。我先把你送过去,再去接你爹爹如何?”

我连连点头。

雨泪城有两个嗌县那么大,城口有一尊女神像,后来我才知这尊女神像和我们老板娘有关。

在客栈呆了不到半年,失踪几年的贵人突然来找我和爹爹。

贵人一进门,我和爹爹整个人都惊呆了。他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此时破门而入的焦急模样略显狼狈。

爹爹觉得当年若不是他带走了好运,在我们遇到老板娘之前也不至于一直倒霉。现在有了老板娘,日子总算变好了,可不想再被衰人连累。

爹爹拿着扫把就要把他赶出去,老板娘突然冲了出来,不断拍打贵人的双肩,神情激动不已。

“小卝!”

贵人冷漠地打量老板娘,开口道:“逃出来了?”

“……不逃难道还等着他们把镇魔塔修好钻进去?傻子才这么做!”

“在那里呆了那么久脑子竟然还挺灵光。嘿!让一让,你让我差点把正事忘了!”

贵人绕过老板娘,三步并两步走来我面前,语气变得亲和不少,“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爹爹瞅着他面色不悦道:“不好!有人把我们家的好运带走了,日子能好过么!”

“晓卉,你瘦了!”贵人伸手要摸我的脸,我吓得后退两步。

“小卝,看你这模样是从你师父那里逃出来的?”老板娘环抱双臂盯着贵人道。

“师父日理万机,才没有闲空管我呢。”说着拉起晓卉的手,“跟我走!”

爹爹立即过来拦住贵人,“喂,你小子要干嘛!你再不放开我闺女信不信我……”

爹爹话未说完贵人举起剑指比划两下,爹爹蓦地摔倒在地。

“你干嘛伤我爹爹!”我甩开他的手,欲扶起爹爹,却又被他紧紧拽住。

“他不是你爹爹,跟我走吧小茴!”

“哟,秦大叔是晓卉的亲生父亲,怎的就不是她爹爹了?”老板娘走过来,笑道,“你眼前这位叫秦晓卉,你和她非亲非故凭啥干扰他们父女的生活!”

“你!”贵人怒目而视,“我是她……”

贵人欲言又止,老板娘“扑哧”笑道:“什么?你是她什么说啊!”

“罢了!反正我就要带她走!”

“停!”老板娘的铩羽青绫已握在手中,只见两道光影掠过,贵人也手持长剑凌空跃起。

老板娘和贵人从客栈门后打到柜台,几坛子酒哗啦啦地全被掀翻了,柜台彻底被拆了之后两人又穿越客栈一路打到后院,贵人的剑气险些把老板娘极其珍爱的那棵桑拂树斩断,老板娘见自己心爱之物被摧残得花叶尽碎,牙一咬不知使出了什么术式,最后只见贵人被老板娘压在膝下,怎么也挣脱不开。

“哼,没想到你被镇魔塔关了这么久,法力居然只增不减!”

老板娘“嗯”一声道:“没想到都两百多年了,你居然还是个半仙!啧啧!”

贵人再次怒了。

老板娘放开贵人,走来我身边,拉起我的手道:“晓卉你自己说,你想跟他走还是想留下来?别怕,我最重视人权了,若你想跟他走我定保你顺利离去,若不想走就算他师父来了我也会为你抗战到底!”

我顿时两眼一花,反握住老板娘的手:“这辈子我就跟老板娘走,老板娘去哪我去哪!”

“真乖!”老板娘摸摸我的后脑,又望向贵人,“听见没有?晓卉的选择我们得尊重。”

贵人被气得在后院来回踱步,终于停下来时,他对老板娘说:“那好,我也留下来!”

我和爹爹一同望向老板娘,只见老板娘耸耸肩,“无所谓,客栈正缺一个说书人。”

“我不打杂!”贵人厉声道。

“说书又不是打杂。”

“反正不给你当小工!”

“不当是吧?那是后门,请便!”老板娘手中青绫忽而掠过一道冷冽的光。

“空拂,算你狠!”

“对了,空拂已死,客栈里只有老板娘!”

“还老板娘嘞!”贵人一脸鄙视地邪老板娘一眼,老板娘青绫一挥,贵人好似中了一皮鞭,被抽得跳起来哎呦直叫。

“秦大叔,你跟我进去招待客人。”老板娘道。

“晓卉走!”爹爹瞥一眼贵人,对我说道。

“让晓卉告诉他客栈的运作和规矩,我们先进去。”老板娘进大厅前回头望一眼贵人,嘴角隐约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待爹爹也在后院消失后,贵人望着我道:“对不住。”

“没事没事,虽然不知你为何要我跟你走,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忙忙挥手道。

“我是说这些年没有好好照顾你,害你受苦了,对不住。”又是一句道歉。

我盯着他看,他的面色忽而微微有些晕红,他撇开头道:“上次师父把我抓回去关了起来,这次不知能在这里呆多久,但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怔了怔,心头莫名被温暖了,我对他笑道:“谢谢你的好意。”

“不用谢,这是我欠……”

“嗯?”

“没什么。”

“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对他道。

“我的名字……”他凝着我,缓缓道出,“我叫石夫。”

“石夫?可是我刚才听老板娘叫你小卝啊!”

“那是……小名。石夫是我的全名,你以后就叫我石夫。”

“嗯,小夫。”

“是石夫!”

“小夫亲切嘛。”

“叫石夫!”

“嗯!”

“晓卉,给客人斟茶了!”爹爹从门缝里伸出头叫道。

“马上就来!”我回头对他笑道,“小夫,客栈的规矩我晚上再跟你说啊,先忙了。”

我跳上石阶,欢欢喜喜地推门进大厅,门背后传来小夫幽幽怨怨的声音。

“我是师父啊!天!”

那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抓狂和执着,可现在我明白了。

河川之上,我见老板娘和小夫的神情便知其中该是出了差错,老板娘曾说我若渡不过这劫将会永世轮回为畜。

人死了会喝孟婆汤,即是一生的结束也是另一生的开始,其实我并不害怕为畜,但是我并不舍这么快就死去。

天劫来的比我们想的都早,老板娘和小夫为保护我奋力与天劫对抗,眼见小夫快撑不下去,我立即施展小夫曾经教过我的术法想过去帮助他。

天雷从我背后劈下,就像突然把我的身子斩成了两半,爹说过人临死前会将前世所有记忆在脑海里过一遍,原来这是真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人了。

师父的脸很少离我这么近,然而似乎每一次将他看得仔细的时候都是他泪水婆娑的模样。

“师父……”我用最后一口气唤出我三世都未曾道过的两个字。

他又为我哭了,和上次一样几近奔溃。

我闭着双眼,师父的呼唤越来越远。

忽而整个人好像飘到了青山茂林里,师父从屋里出来,问我:“你又去看她了?”

我点点头,师父道:“以后少去那里吧,空拂忤逆尊上,心存妄想,她根本不配为仙。”

“师父,不是这样的……空拂师叔祖是真的喜欢……”

“喜欢?不要污蔑这个词,尊上是空拂的师伯,是她该去敬仰膜拜的长辈,怎可对此有非分之想,简直罪不可恕,尊上对她已是大发慈悲,要是我……”师父顿了顿盯我半晌也没继续说下去。

可我却鬼使神差道:“空拂师叔祖和止萝师叔都说爱情这事不分贫富尊卑,空拂师叔祖没有伤害月妃,更没有做过其它伤天害理的事,她只是简单地把一个人藏在心里,难道……”

“闭嘴!”师父怒吼,掌风已至我的面上,那一掌却始终没有打下来。

“不是……我……”见师父震怒的模样,我含着泪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够了!为师不想听你辩解,你以后就好好呆在乾坤斋修行,不准再去涵悔洞!”

“师兄?”止葵师叔从天而降。

师父对她扬起嘴角笑道,“因为这不听话的小徒,我竟把正事给忘了。走,我们现在就去。”

“也不知道这次准备入门的弟子质素如何?我第一次收徒还请师兄帮忙留意。”

“一定,不过我看上的,你可别和我抢,我都错过多少次机会了。”

“师兄这回怎么想通要选新徒弟了?”

师父重重叹出口气,之后两人驭上云朵渐渐消失天际。

心情一落千丈,我拭去眼里泪水,其实师父怎么可能永远只是我一人的。

第一次上坞崃,和一路走来的七八个伙伴闯关到达吉尼山,站在试炼台上身边七八个伙伴都被仙人选为弟子,唯独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有一白衣少年从人群里一跃而来,白衣少年面相英俊,一双黝黑明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仿若是这肃穆令人凛然的地方赐予我的第一道阳光,这温暖舒服的感觉竟让我铭记了一生。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我刚升为半仙,好不容易劝说师父让我收徒,不过暂时只准收一个,你可愿做我徒弟?”

我开心地点头。

“好,随我去乾坤斋,以后你就我的人了!”

我羞红着脸随他去了。

此后师父再也没有收第二个徒弟,他说,一个已经如此难教,先把一个教好再说。

他却不知我心里有多高兴,以后他再教我什么,两天能学会的东西我故意五天也学不会。

小拂说的没错,感情这事有时就是自私的。

吉尼山,我为小拂挡了你那一剑,灵气快速褪尽,我想,能成为死在你剑下的徒弟那总会是唯一的吧。

这个地方,你曾用满腔热情为我重建希冀,如今我用体无完肤换你一个唯一。

对不起师父,容我再自私一次,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