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走残花碎叶,苍海崖上落絮纷飞,亭里有二人正在对弈,懿瑄放下一颗白子对苍泠沉声道:“师父,你真要她在那里呆一辈子?”

“没这么想过。”苍泠放下黑子平淡道。

“那你要关她到什么时候?”懿瑄微微蹙眉。

苍泠望向懿瑄,沉吟片刻道:“为师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师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懿瑄将手中黑子重重放于棋盘上。

“为师……”手在空中顿了顿,苍泠心不在焉地放下一子。

“你是不敢面对她,还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懿瑄眉目愈加紧缩,一双蓝眼狠狠盯着苍泠。

我的心……苍泠面色沉冷,放下棋子,冷冷道:“你休得再胡乱揣测,这局就此作罢!”起身愤然离去。

今日苍泠邀他前来相陪对弈,他从深海大老远跑来赴约,这厮却中途离席。

似乎从拂夕走后,苍泠的脾性愈加让人难以琢磨,这些年类似情况懿瑄遇到不少,已然见怪不怪。

懿瑄平复一下心绪,回头望一眼棋盘,双掌猛地一拍桌面,心底顿千百烟花齐齐迸发。

“师父,你给我回来——这局我赢了啊——我终于赢了啊——哈哈,哈哈哈哈——”看来他老人家已经走远,懿瑄将整个棋盘原模原样收起,好来日于苍泠面前摆出证据。

待懿瑄走后,苍泠又来到桑拂树林,白鵺已有十余天没有来过,从前每隔七天,这里一定会有一封信,可是这回却迟迟未来。

苍泠拆开一坛新酒喝起来,桑拂花不知落了多少,怎么她的信还未来呢……

从手中幻出上次送来的信,又看一遍,酒醉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

多少次想回信给她,可每每写到后面,苍泠便将信纸烧毁。

这三十余年,他闭关修法,一心想在神降天劫到来之际助她渡劫,她每次寄来的信,不知不觉已成为他苍白清冷的世界里最温暖的东西。

正在重看她以前的信,忽然感应到无极天外的动静,用天眼一看,竟是她闯了进去。

心头顿时浮上许多复杂的情绪,有震惊,震怒,烦躁,恐慌……借着酒劲,这些情绪更被放大数倍。

将她从无极天外逮来,锁在天罚柱上,再施鞭刑,这情景就跟三十余前一样。

再见他,他眉目依旧,只是其中倦意更深了些。拂夕忍着鞭刑的痛,直直看向他,那眼神像是要把这一生欠下的尽收眼底。

“这些年你是怎么修行的!都把戒律仙规抛诸脑后了么!”那胀红的脸不知是酒气多些还是怒气多些,行刑的苍泠厉声道。

“为什么不说话!”苍泠吼道。

“师伯……”多年没见,此时再见他,他却被她气成这般,拂夕落泪道,“对不起……”

停止行刑,解开锁链,拂夕摇摇坠下,苍泠在空中接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飞往苍海殿。

三十余年前她被他打得血肉模糊,那一幕时常会撞进他的脑海,像心魔一样纠缠他。而今,像个玩笑般,他竟然又这般对她,再次亲手将她重伤。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像从前那般,他躺在花海里饮酒,听她在旁边各种念叨。她喜欢讲故事,他喜欢听她说话。后来更喜欢看她笨手笨脚地向他抢酒喝,喜欢看她抢到酒时得意的笑,喜欢看她总是一脸稚气却很认真地说:“我要尽快成仙,我要和坏师伯一样强大。”渐渐地,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喜欢看……

还是把她留在身边吧,她成仙在即,魔神必定蠢蠢欲动,他若不亲自看着,怎能放心。

果不其然,在拂夕成仙之际,魔皇联合四荒魔君派上千军万马杀向天界,天界三大护山空绮、坞崃、牙茶纷纷派出弟子镇守要害。

神魔大战数十天,皆有伤亡。然而奇怪的是,魔皇派人暗自绑走上百名仙门弟子,便退兵返回魔界。

以防魔人再杀来,天帝让玄麒神尊留下镇守,然后派出玄木神尊和几名天神一同前往魔界救人。

前往魔界救人前,苍泠回到苍海殿,在多处封上结印,又叮嘱拂夕踪影符随身携带,不可离身。

再次看着这抹背影在眼前离去,只觉心下突生一股不安定的情绪,拂夕飞身上前,从后面抱住他,千言万语最后只道出一句:“小心……”

苍泠身子一怔,竟不想再去责怪她。

一旦成仙,他便要让她从自己心里取出神珠,届时神降天劫一到,她可能……罢了,这些时日她想怎样便怎样吧。

“就快成仙了,你,自己也要小心。”

苍泠一双黑瞳望着前方,拂夕始终没有等来他的回望。

缓缓放下手,拂夕转身飞回苍海殿。

苍泠侧目而望,怎知这一眼,那抹插着白玉雕花簪的白色背影会成为他永远的回忆。

坐在苍海崖下修行,银发男那句“我可没见过你爹娘”总在拂夕脑海里出现。

忽又听得耳边有人道:“拂夕,既然怀疑,何不再去一次无极天外。”

眉心紧锁,拂夕蓦地站起身,周身立即变成白茫茫一片。

顾不得追究自己是如何进来的,拂夕四处张望,道:“空梵师兄!”

空梵在拂夕面前显出身形,笑道:“你还真是本事,竟能再次闯进去。”

“你上次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拂夕双手紧握成拳,情绪略显激动。

“想知道真相?”空梵转身向前边走边道,“去找莳回印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拂夕跟着空梵一路走来,对于拂夕来说,这里不管到哪都是一样,只有苍白的天与地。

空梵忽而停下脚步,有一物在两人面前显现。施过法后空梵将它拿在手中,随后递给拂夕道:“这是莳回印,那家伙不用的时候就爱把它藏在这儿。你身上有与你父母相同的血,只要取下一滴你的心头血滴在莳回印上,你爹娘的事它便能告诉你。”

拂夕依照空梵所言,取下心头血滴在莳回印上,空梵在对莳回印施一法,莳回印立即变大数倍。

偌大的莳回印上渐渐显出幻象,一抹身影出现在幻象中,那人被锁在天罚柱上,四周神力纷纷向他劈下,拂夕从那张血迹斑驳的脸上认出他是爹爹。

双掌渗出冷汗,拂夕面色苍白,双脚禁不住颤抖。

画面一转,邢仙台外有一红色身影,她用青绫绑来十余位弟子,对邢仙台里的人吼道:“放我进去!不然我杀光他们!”说罢抓起一人,一招将他击毙。

邢仙台内刑罚未停,苍泠手持凌峯剑,向焰纭击去。

结界打开,焰纭将青绫变作长剑,与苍泠对打起来。

双剑交锋,电光火石,数百回合后,焰纭被苍泠击倒在地,焰纭不顾伤势,立即飞身至天罚柱上,想要解救受刑的拂阳。

用尽一生灵力,持起长剑劈下,奈何天罚柱神力巨大,焰纭惨遭反噬,倒在邢仙台外。

咬紧牙关,支撑着站起来,焰纭两爪一伸,抓来两名弟子,将其击毙,然后对苍泠道:“放了拂阳,否则我贞陌焰纭拼尽一生也要杀光你坞崃弟子!”

眼见坞崃弟子一个个被她杀害,苍泠持起凌峯剑,使出分形神魂术和伱溷术,焰纭被无数幻影晃得晕眩,待意识到不妙时,心口已插进了一把剑。

“纭儿——”模糊的视线里,有一红色身影摇摇坠下,拂阳长嚎一声,拼尽余力震开锁链。

从天罚柱上坠落在地,已无多少气力的拂阳努力向前爬行,一双血手尚未触及焰纭的尸身,只见那抹红影渐渐虚化,最后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啊——啊——”拂阳惨叫起来。

声音渐渐沉下,拂阳消散自己所剩不多的精魂,随焰纭一同灰飞烟灭。

苍泠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双黑瞳沉如死灰。

空梵收回莳回印,再向一旁望去,只见拂夕双目木愣,面色苍凉,忽而又见她抱住脑袋身子哆嗦着后退。

“我不相信……不相信……”拂夕转身逃跑,“爹娘——小拂在这,你们出来啊——小拂现在很乖了……真的很乖了……求求你们——”

空梵追上前,将她两只手从脑袋上扯下,“他骗了你!你爹娘已经死了!”

“不是的……他说只要我修得仙骨他就会放我爹娘出来——他是这么说的啊——我爹娘一定还活着……一定活着……”

“嗬,别傻了,他骗过的人又何止是你。”空梵说得清淡,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充斥了怨恨。“他们天神高高在上,实则一个比一个虚伪,我劝你还是早点认清得好。”

泪水瞬间成串滚落,拂夕蜷缩着身子蹲下,把脑袋埋在臂弯中哭喊。

忽而只见她抬起头,嘴里喃喃:“都是谎言,都是谎言……他杀了爹娘,是他亲手杀了爹娘……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耳边魔音响起:“拂夕,你爱上了你的仇人!”

“闭嘴!”

“苍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爱,他为了得到神珠,从一开始就骗你入局,你却无知地爱上了他,哈哈哈哈……很痛恨自己是么?既然痛恨现在的自己,何不为自己选另一条能解脱的路?”

魔音越来越清晰,拂夕双目赤红,挥起青绫击打起来。往事突然一幕幕撞击大脑,痛苦得仿若随时会令她头骨爆裂。

“我是天界神尊,负责掌管天罚。玄狐同为神尊,却擅离职守,与魔女结合,违逆天规,铸成大错,最后依然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处罚玄狐是我的职责……”

“你娘和你爹关在一处,我答应你,若你修成仙骨,我就放你爹娘出来与你团聚……”

“为了早日与你父母相见,你别无选择……”

“二师伯,我会,克服所有困难,早日成仙,请你在无极天外,一定要,待我爹娘好……”

“师伯,你放心,等我与爹娘团聚了,我会请求爹娘让我经常上苍海殿看望师伯,师伯你不会孤单的……”

“师伯,若我未渡过天劫,请你一定要放我爹娘出来,然后告诉他们,我是一个神仙,做了神仙该做的,请他们一定要替我好好活着,因为我爱他们……”

“坏师伯,这幅画我一定好好珍藏,等爹娘回来,你要把这幅画给他们看,就算那时我不在了,爹娘也能知道,他们的小拂原来长得这般好看……”

都是骗人的……都是愚蠢的……她心心念叨的成仙,原来都是罪过……

空梵瞳孔紧锁,有些不明情况,正要上前制止,怎料面前女子长嚎一声,强大而诡异的气流障势猛地四散,整个无极天外被震出数条裂缝,空梵也被这障势击出无极天外。

“哈哈哈……拂夕,入魔吧——用你母亲的铩羽青绫,完成她未完成的事!”

青绫好似一条充满了仇恨的长蛇,在空中猛烈盘旋横扫,四周草木齐声衰败,此刻,拂夕双目红艳得似要渗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