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镶嵌着七条犹如银色绸缎的河水,它们交叉流淌,包围整个山峰。此山乃南方第三座山之首的天虞山,危峰兀立,凡人不可攀登。

天虞山上有世间最香甜可口的青草,民间流传,仙妖若是吃了它,可以辅助修行,凡人若是吃了它,可以年年益寿,甚至可治异病。山下有一座村落,叫丰渔村,起初以捕鱼为生,后来以酒业闻名。天虞山在村民心中是圣洁的神山,每年腊月初十雪花纷飞桑拂结果时,是丰渔村最盛大的节日,村民会举办各种歌舞,捧着桑拂酒向天虞山朝拜。

最初天虞山虽被流水环绕,山地险峻,却也只是一座看似普通的高山,没有清香甜脆的绿草,也没有被附近一带称之为灵山的百姓祭奠,直到她的到来。

那晚,许多山妖都目睹这一幕,她从天而降,一袭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夹杂着血腥气坠落树林。她躺在地上,睁着绿色瞳孔的眼睛,原本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血渍斑驳,嗅到她身上狼的气息,一些小妖连滚带爬向四周逃窜。

不知是生是死,她那双萤绿的眸子不见动过,瞧不出一点生气。

没有妖精敢靠近她,三日过去,当妖精们再经过此地,却发现人已消失。后来,天虞山便多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

刚到天虞山,她甚少言笑,眉宇间总透着一抹冷漠。曾经在天虞山横行霸道的蛇妖贪她美色,领着一群小妖要将她带回蛇穴做第四十七夫人,带伤的女子想要反抗,却又力不从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全身雪白的大鸟划破天空冲进蛇穴,将蛇妖连同一群小妖全部拍出山外。小妖们有摔死的,有被树枝插死的,也有被撞死的,而蛇妖元丹被大鸟取出,从此就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蛇。

雪白大鸟是上古灵兽白鵺,能瞬间飞行万里,在灵兽中速度排行第二,

天虞山顶有一颗枫木,高百丈,干黑叶红,枝干密密麻麻向周围延伸,叶子如同蝴蝶展开的羽翼,在风中轻曳。

这颗枫树好似一把驻扎山顶的大伞,伞面又像是镶满了艳红花瓣。女子时常睡在这,以枝干为席,以枫叶为被,就和其他狼一样,她也热爱月亮。看着月亮,忆起家乡,似乎就不会太孤寂。

时光荏苒,女子眉宇间的清冷淡去,她的伤势和法力也逐渐恢复,她开始与山里许多小妖熟络,并在天梯水台最顶上搭了一栋木屋。木屋立于水中,外表简约朴实,却任凭雨打雷击也坚不可摧。在木屋,她会邀请一些妖精好友品尝她酿的桑拂酒。

自从她来之后,山上的青草变得格外油绿香甜。不但如此,山间多出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植物,她说那叫桑拂树,春夏开花,冬季结果。山里尝过青草的小妖不会忘记它香甜的味道,而尝过桑拂果的小妖也不会忘记桑拂的苦涩难咽。她说桑拂只用来酿酒。

有天她发现山下有个小村,村民将每日捕捞的河鱼长途跋涉带去附近的镇上出售,不计鱼死途中数量,这些鱼在镇上一天也卖不出多少。丰渔村虽然只有七八户人家,但单靠渔业为生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清贫。

女子见此托梦村长,告诉他桑拂酿酒之法,从此丰渔村着力发展酒业,每天都有大批商队进村拿货,再卖到更远的城镇。丰渔村也在百年间发展到三十余户人家,更被世人称之为“酒乡”。

两百余年,女子从未踏出天虞山,偶尔只出元神去丰渔村看看,就像守着什么约定,有时也像在迫切等待着什么。

一天,黑云遮天,雷电霹雳,天际猛然炸开一道绿光,尤为刺目。女子立于山头,雪白裙袍在风中猎猎翻飞。远处白鵺挥着一只翅膀从雷电中穿梭飞回,它的另一只翅膀受了伤,大片鲜血从羽翼上滴落。

白鵺告知女子,镇魔塔被毁,魔兽穷奇、浑沌和其他被镇压在塔底的妖兽全部逃出,除部分妖兽被空绮山仙人及时斩杀,其余都在人间四处逃窜。

“神器现世是怎么回事?”女子以法术为白鵺治愈伤口,忽而淡淡开口。

“穷奇逃出镇魔塔,将神器青绝剑带出空绮山,准备投靠北荒魔君。”

“浑沌呢?”

“不知所踪。”

青绝剑若是被野心极大的北荒魔君获取,魔界必将大乱,到时候许多妖魔趁乱涌现,人间大患。镇魔塔曾有青绝剑镇护,无术能摧,会在此时被毁,看来汰焘魔石破空的日子也近了。

白鵺伤口已愈,女子负手而立,清秀的眉目间却多了些许凝重。

忽而一片枫叶坠落,女子举掌接住,神情忽变,眼睛微微眯起,再抬眸望向远处时眸色如深潭般沉寂,视线似乎穿越天边看见了另一片天地。

一万多年前

妖魔动乱,六界不安。四大魔神联合幽冥鬼王向天界发起攻击,天宫群神出动,抵抗外敌。神魔大战两百年,人间已是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为躲避战乱,许多小妖宁愿逃到荒野之地。

这场神魔大战到最后,天界神将伤亡惨重,魔界独活下一位魔神,他吞噬了其他三位魔神形神俱灭后幻化成的神珠,成为世间最强大的魔。

唯一存活的魔神以强大的魔力继续与天宫对抗,天帝连同四名神尊最后以牺牲元神的力量将魔神暂时封锁在阿鼻地狱。

战火停息,六界重整,天界神尊空缺,魔神消失魔界。新登基的天帝和新受封的魔皇在战后分别命人加固结界,各自算计着由战争带来的损失,并开始整顿内患。

奎秂上神座下有四名弟子,城阁,苍泠,拂阳,雀吟。众神将把魔神封锁在阿鼻地狱时,三粒神珠被魔神遗落天地,神珠的强大魔力使其只被魔神感应,任凭奎秂上神神术再高也无法在茫茫六界感应到神珠的位置,而且奎秂上神在魔神大战中已身负重伤。他算出魔神终有一日会突破阿鼻地狱,卷土重来,他把摧毁魔神的重任交予四名弟子后便进入东莱山长眠。

即使呆在恶灵蚀魂浴火摧骨的阿鼻地狱,孤寂或是痛苦对于魔神来说从来都不存在,他集万物恶灵,浑浊邪气降临,自诞生那天,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毁天灭地”。

神魔大战近万年后,魔神冲破阿鼻地狱。不出所料,他出来便向天界发起挑战,然而穷奇、浑沌两大魔兽和其他妖魔在那场神魔大战后都被收押在镇魔塔内。奎秂上神的四名弟子不负师命,三位修得神尊,一位修得上神。魔神在感应曾被自己遗落天地的三粒神珠时,却只找回一粒,想要再次拥有毁天灭地那般强大力量,就必须集全三粒神珠,宣战之后他先回魔界一面调息元气,一面找寻剩余两粒神珠。

就在神魔二界僵持阶段,北边姑灌山头天绽霞光,几缕晕红的光线围绕整座山脉游移,拂阳抱着刚生下的幼婴送到疲惫无力的焰纭面前,焰纭伸手触摸女儿的脸蛋,嘴角挽出一抹弧度,然而才一会儿,她的笑容滞了滞,眉心有浅浅的皱痕。

拂阳一手抱着女儿,一手轻抚焰纭的额发,安慰道:“纭儿,孩子终是生下来了。你说,给女儿起什么名字好?”

焰纭转头望向窗外艳霞笼罩的天空,喃喃:“拂夕,就叫拂夕。阳,还记得我们初遇那天,夕阳也是这般美好……”

“嗯,拂夕。”拂阳对着女儿笑了笑后吻了吻她的小脸蛋。

“阳,动手吧……”字字清晰,却掩饰不了她的疲惫和痛苦。

拂阳面色一滞,望着拂夕的眼中显出迟疑和悲伤。

焰纭凝视女儿,泪珠滚落,眼里却透着坚毅,“动手吧……封住它,即便永远做一头狼,也好过……”埋下头,双手拽紧了棉被,两行泪滚落在胸襟上。

拂阳痛苦地闭上眼睛,伸出左手,幻出一轮透明气障,弱小的婴儿被包裹在气障中,浮上半空,焰纭直起身子,盘膝而坐,与拂阳一起将拂夕体内的某股力量封住。

约莫一个时辰,两人将封印隐藏,焰纭再也支撑不住倒下,拂阳接住她的身子,举手拖住坠落下来的拂夕,拂夕化作一头狼幼崽,雪白的毛发,萤绿的瞳孔,缩在一团棉布里酣然大睡。

拂夕十岁,身边一起玩耍的伙伴经常取笑她,说她长得狼不像狼,狐不像狐,和小狗相差无几,恶劣的就当着她面直接叫她“小狗”,比如术古影安,每次喊得最大声的就是他。

术古影安是姑灌山狼族族长的孙子,母亲是神尊城阁的女儿城渃,城渃与当时妖王儿子意外邂逅,坠入爱河,生下影安。

影安的爷爷为保家人,与天神对抗,然而谁知虎王趁机作乱,对妖王之位虎视眈眈。面对内忧外患,影安爷爷只好带着家人在一些忠诚侍卫的护卫下逃避追杀。影安父亲之前已被城阁打成重伤,长久无法治愈,最后惨遭虎王吞食。那时影安才三岁。

焰纭曾是影安爷爷身边的祭司,找到他们后将其带入姑灌山,姑灌山本是无名小山,又有焰纭和拂阳一同封印的结界作为保护,此后很长时间城阁或是虎王都未再追来。以为终于告别噩梦,哪知日子才安定下来,母亲却将自己所有法力封存在他体内后也随其父而去。影安身边的亲人只剩下爷爷。

影安比拂夕大三岁,平时有两大嗜好,吃羊肉和嘲弄拂夕,习惯把拂夕的痛苦视为自己的快乐,而拂夕也视之为最头疼的冤家。

影安和拂夕一起长大,彼此的家只隔了一个小山坡。拂夕三岁以前的时光大部分都是在和影安抢皮球中度过。三岁以后拂夕不玩皮球了,改玩扑蝶,影安就把她预备扑,正在扑,或者已经扑到手的蝴蝶全部吃了……

狼族以食肉为主,而拂夕自生下来,除了喝奶的日子外几乎都在吃草,偶尔也会吃白菜和胡萝卜,因为自己的食好,拂夕特别待见山羊和兔子,这也成为和每天至少吃两只山羊的影安互相鄙视的根源之一。

拂夕在狼族生活十余年,还是狼身幼期,而影安生下来就是人形,十岁以前一方面为了更方面欺负拂夕,另一方面是从小体型过胖,变成人形不方面行事,所以影安大部分时间都化成原形。而十岁以后影安在爷爷的督促下开始修行,居然开始消瘦下来。

拂夕更不服气了,这家伙小时候胖的跟个皮球似的,没想到最后修成了个俊美少年,是狼族长相最美的家伙。每天一群不知从哪里蹦跶出来的各路妖精,躲在他屁股路后面一副花痴模样冒着星星眼,而那些花痴者瞧见她时却又是一副蔑视傲慢的姿态。

闷闷地下山去找鲜草,她决定吃更多的草使自己壮大起来,总有一天要将影安踩在脚下当皮球踢,哼——

姑灌山冬夏有雪,只有春天才生长植被,每至冬夏拂阳会出远门给拂夕带食物,而拂夕自己偶尔也会偷偷溜到不远的湖灌山吃草。

拂夕来到湖灌山约莫半个时辰,狼肚子胀得圆鼓鼓,打了个饱嗝,又去湖边喝水。舌头在水面上添了两下,然后满足地抬起头,长嚎一声。此时天空晕染着一层薄薄的暖色光,云霞时卷时舒,好不惬意。

强大的气流猛地掠过,“啪”地一下,溅起的水花形成水墙冲上岸,待从惊吓中恢复意识,拂夕已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原本雪白茸茸的毛发紧贴着身子,狼狈落魄之余,倒是把她娇小的狼身勾勒出来。

甩掉身上的水珠,瞳孔渐渐荧绿,再次抬头,只见山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它尾巴若巴蛇般巨长,巨大的四爪屹立山石,其外壳有鱼身一般的黑色鳞片,眼睛比馒头更大,透出褐色的光……这是什么东西?以前可从来没见过。

那个奇怪的大物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地方正是姑灌山。

感觉到有什么异常,拂夕低下头,只见草丛里许多蚂蚁成群移动,再环顾四周,老鼠,猴子,兔子,螳螂……都逃命似的背离湖灌山而去。

拂夕随手逮来一只老鼠询问,老鼠一边挣扎一边忙着道:“你没有感觉到吗,这里突然有了很强的魔气!是魔神,魔神来了!快逃啊——”

魔神?拂夕松开手。

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是什么时候呢?想到了,一次在父母房间的窗外经过,听见父亲提起。拂夕清晰记得当她瞅向窗户里时,母亲脸上浮现着她从未见过的愁容与哀伤。

魔神……拂夕看过去,它已阖上眼睛,面容安详沉静,微风从山头吹来,周身都是鲜草的清香,天边夕阳西下,在山头留下最后一束红艳的光晕……其实它看上去好像并不坏,拂夕这么想着。

魔神蓦地睁开眼睛,两道褐色精芒射向拂夕,拂夕吓得瘫在地上,那一瞬间从它身上散发出的震慑力又岂是拂夕这只小狼能够抵得住。

拂夕爬起来,撒开四肢就向姑灌山跑去。

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她边跑边将头上的东西拿下来瞅瞅,是一颗闪着银光的种子,她握住种子跑回姑灌山,正巧看见爹爹腾云而来。

拂阳看见她,紧蹙的眉心逐渐舒展,他把拂夕抓到云上,然后向族落飞去。

拂夕将种子递到拂阳面前,问这是什么。拂阳摊开手掌,将豆大的种子置于手心。种子忽然从手掌上跳开,在云上化成人形,是个女童,模样大概三岁左右。拂夕见了立即乐起来,抬起前肢欢呼雀跃,险些从云上掉下去。

化成人形的种子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们,突然抱住拂阳的大腿直呼“爹爹”,拂夕整个人怔了,爹爹什么时候还生了这家伙,哼——

拂阳抚了抚女童的头,声音轻柔:“你叫什名字?”

“沙华。”

拂阳眼睑微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看在一旁闷声不出气的拂夕,然后对女童笑了笑说:“沙华,以后我就收你做女儿,可愿意?”

拂夕吃一惊,父亲要收她做女儿!父亲一定是嫌她没用,怎么也修不成人性,而这家伙随便一变就是人样,父亲有新女儿了,父亲不要她了,呜呜……她要找母亲去!拂夕紧紧拽着云朵,恐慌地盯着拂阳,生怕他把她从云朵上扔出去。

“姐姐!”沙华朝拂夕甜甜地叫道。

什么?姐,姐……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软下来。

“姐姐——”沙华抱住拂夕的狼头,呵呵的笑着,粉嫩的脸颊摩擦着拂夕雪白蓬松的毛发。

“妹,妹?”拂夕试着叫,“妹妹——”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幻想过自己可以有个兄弟姐妹陪在身边,和她玩耍。现在她有妹妹了!拂夕兴奋地跳起身,将沙华扑倒……

拂阳看着拂夕开心的模样,嘴角挽起一抹浅笑。

拂夕,无论爹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也许有天你会知道,但我不希望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