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林珍惜潜意识里总觉得慕容冲中毒之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是她的到来扰乱了时间的正确秩序,才会使他遭遇不测。

她隐约觉得这就是历史发生偏差的代价。

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变成了可能,原本应该存在的人或物从这个时空中消失,或许还会有更加可怕的结果。

胡思乱想之际,她变得更加惶恐。

惴惴不安中,又过去一夜。

天刚蒙蒙亮时,有人在林珍惜的身旁顿住脚步。

神智已然有些恍惚的林珍惜侧过头去看,见是竹清从屋子里出来,便欲起身向他询问慕容冲的情况。

她身子还未立稳,忽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前栽去,幸而竹清及时出手,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大夫说幸而郎主及时将毒物吐出,眼下已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不等林珍惜发问,竹清就主动道明慕容冲的情况,继而又劝她道:“女郎守在这里也无益,不若先回去歇息,待郎主醒了,小人再告知女郎何如?”

竹清说得委婉,可意思再明确不过,若是林珍惜也累倒了,反而是添乱。

林珍惜思忖片刻,却也认了这个理,便点了点头表示答允。

竹清唤了两个下人来送她回客居的厢房里歇息,自己往后院的深处行去。

林珍惜心道这名唤竹清的少年总跟在慕容冲身边,片刻不离,眼下慕容冲在屋子里昏睡,他却独往别处去,便以为慕容冲那里出了什么事,慌忙唤住他相问:“竹清这是去哪儿?”

竹清转过身来,表情平静的应道:“小人方才冲撞了阮公,眼下正要去领罚。”

听到这里,林珍惜又多了几分歉疚,若非助她拉住阮闵,竹清也不至于受到牵连,可那时情急,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她嗫嚅片刻,想说些什么向竹清解释,然而竹清不等他开口便拢袖朝她略施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去,至始至终平静的态度,竟也不曾透露出半分怨怼。

虽说竹清向林珍惜承诺,待慕容冲醒来便会通知她,可她在厢房里却怎么也坐不住。

林珍惜只和衣在榻上小寐了片刻,一醒来就又跑回慕容冲的屋子前守着。

如此直到第三日,她仍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夜里熬得狠了,不知不觉就耷拉下脑袋睡过去。

恍惚之间,似乎有什么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

林珍惜强忍着困意掀开眼帘。

目光触上比繁星还要璀璨的眼眸时,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梦。

她微微一动身子,披在肩上的素白衣衫便自肩头滑落下来。

林珍惜本能的抬手去拉,指尖触到丝织品的柔软时才逐渐清醒过来。

看着慕容冲在她身旁并肩坐下,她想问候一声“可还好”,然而双唇张翕了数次,却连一个音也没能发出,反而是眼里的泪水如断了线那般滚落下来。

慕容冲的脸色还很苍白,见她落了泪,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收敛起来。

他隔着月光,朝她伸出手来,微凉的掌心贴上她的面颊,指腹反反复复的替她拭去泪痕。

当真实的触感顺着脸颊传递到心底,林珍惜的泪水却愈发如决堤的洪流那般肆虐起来。

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林珍惜怨怼道:“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她说着,又将肩上那件衣衫取下来,强迫着披回到他的身上。

慕容冲道:“我醒来就听竹清说你一直坐在门口不肯走。”

“好歹在你这里蹭吃蹭住这么久,总要确认你没事了,我才能走,不然多不道义。”林珍惜忽然有些窘迫,说话时脸上又泛起红晕。

“我已无碍,你放心。”慕容冲凝望着她的眼眸,忽然无比真诚的说了这一句。

林珍惜一时便忘了刚才的尴尬,愣愣的点了点头,觉得他柔如月光的语调有着奇怪的魔力,让她许多日都七上八下的心蓦地就归于安宁。

后来,他们二人默然并肩在台阶上坐了许久,一言不发的看着星空,仿佛约好了那般都不主动先开口。

林珍惜终于熬不住了,攥着衣摆道:“我知道现在说这样的话很不应该,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什么仙女,连外星人的说辞也是我胡编的。”

出乎意料的是,慕容冲并没有流露出惊诧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是安静的听她继续说着:“那时候,我看你要轻生,所以才编出谎话,以为这样你就会抱着去天国的希望活下去,并没有想到你会一直记到现在。”

“我不是仙女,而是从另一个时空穿梭过来的人,或者说,我是从未来来到这里的,从1600年以后的未来回来这里。”她反反复复的解释着,企图寻找一个更加容易理解的措辞:“我知道这样说很难理解,可是……”

林珍惜有些焦躁的侧过头去与慕容冲对视,望进眼里的却是一双沉寂如月光的眸子。

他至始至终只是听她说着,沉默的不发一言。

直到她安静下来,他才平静道:“所以说你不是仙女。”

总算是抓住了中心思想。

林珍惜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朝着慕容冲笃定的点了点头。

慕容冲垂下睫羽,停顿了片刻又道:“所以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去长安?”

他的话中隐有叹息之意,林珍惜知道一时让他推翻维系了多年的信仰并非易事,便解释道:“我原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如果因为我的出现而扰乱了这里的秩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那样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慕容冲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再度沉默后道:“千年后?”

“是,千年后。”

“千年后,可还有秦国?”问到这一句时,慕容冲的眸光又沉了几分。

林珍惜明白过来,他想知道的是他的族人是否还要受秦国的奴役,便依照史实说来:“几年后鲜卑人就会攻入长安,建立西燕政权,秦国到那时灭亡。至于千年后,不仅没有秦国,连皇帝都不再存在,人们会建立民主政权,再也没有谁能够奴役谁,世上的大小事务也不再只是一个人说了算。”

“若真是如此,当真是令人向往的世界。”听着林珍惜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慕容冲面上浮现出一抹浅笑,低声叹了这一句。

林珍惜见他如此,本想安慰他几句,告诉他不必羡慕,日后他会成为西燕皇帝,君临天下,却不想她还未开口,便有一个刺耳的呼声自远处传来。

原是阮闵提着衣摆,急步往这边赶来,身后还跟着一溜仆从。

他见慕容冲和林珍惜并肩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便似天塌了一般,边着人扶起慕容冲,边一惊一乍道:“郎主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便是不替自己爱惜,也该替主上爱惜……”

他唠唠叨叨的说着,三句不离“主上”二字,听得林珍惜耳朵都要起了茧子,可鉴于慕容冲都不曾对他发怒,便也只得按捺下来,悻悻然的退下去。

考虑到慕容冲的身子尚不曾痊愈,林珍惜便将去长安的日子往后推了推,直到他好利索了才开口提辞行之事。

这一次,慕容冲没有再强加阻拦,反而为她准备了口粮和盘缠,还主动提出以马车相送。

林珍惜自知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好意思弄出这样大的阵仗,便只收了盘缠,婉言推辞了马车等物,准备踏上路途。

临行前,慕容冲要送她至城外,又被她以身子才刚好受不得风寒为由再度极力阻拦,总算是让他应下只送到府门口。

告别后,林珍惜还有些放不下,便问慕容冲道:“下毒之事查得如何?抓住凶手没有?”

慕容冲道:“下毒的仆人已经自尽,后面恐怕还有指使之人,此事线索已断,无从查起。”

林珍惜听说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不禁替他担忧,目光无意识的瞥过跟在他身后的阮闵,倾身凑到他近前道:“会不会是……”

她目光朝那边一斜,慕容冲便已领会,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他若有此意,大可不必费这些力气。”

林珍惜心道也是,这些年慕容冲都在苻坚的控制之下,苻坚若有意害他,只怕他早已活不到现在,更何况历史记载中的苻坚无比自负,想来不屑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她于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会是谁?”

慕容冲却以无比平静语调道:“这世上,认为我辱没了族人颜面,早该以身殉国之人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是谁做的又有何重要?”

慕容冲此话虽说得轻巧,可字里行间里细细品来,却让人甚不是滋味。

林珍惜觉得任何话都不足以起到安慰的作用,便不再多言,二度对他施以辞礼之后,转身欲行,却又忽然心下一动,回过身来对那太守府前长身玉立的男子道:“待我去长安问到了下一场流星雨的时间,我一定回来找你。”

冲动之下,她是真的想带他一起走。

按照历史的进程,他原本就是要从这个年代里消失的,若是她带走了他,亦不会有什么差别,无非是消失的方式不同,或许算不得更改历史。

只是她虽这样大胆设想着,慕容冲却只是看着她微微颔首,浮在面上的柔和浅笑显然是将她的话当成了安慰。

她已经骗过他一次,如何又能指望他再信她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