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刘备第一次在赵云眼中看到惊惶无助的神色。长坂坡七进七出,他这员蜀中大将入千军万马仿如无人之境,从不曾有一丝畏惧。此时,听了他话,眼中竟流露出哀恳的神色,心头一软,险些就要开口道‘算了吧’,一偏头见军师孔明定定地望着自己,微摇了摇头。

想到孔明曾对他言说,“纵不是最好的法子,眼下却也是最合适的了,主公务须狠心一次,否则蜀中常胜将军从此算是废了。”

他默叹,对着帐里人,道:“你们都退了吧,我自跟子龙说话。”

孔明走时不忘深深看他一眼,他默默点头。

“求主公收回成命。”帐中余人一出,赵云急忙对了刘备恳求。

一如十年前于古城初见这少年,他目光清亮,也不说话,只向他打量。张飞是个最性急的,见了这少年拿眼瞟自己大哥,呼喝一声就要上前去打。刘备制止了,对着少年温和一笑,“小将军缘何这般打量在下,是玄德脸上沾了脏物么?”

“你就是大汉皇叔刘玄德?”

刘备微笑。

十年过去,当初脸上还稍显稚气的少年已长成威严英武的青年,行事作风早已不自觉地带了一股凌厉果辣,只眼眸清亮如初。

对上他清亮如昔的眼,刘备微叹,上前执了他手,温声道:“你大啦,从前跟着我孩子似的,如今二十来岁还不肯成亲,旁人要说我耽误将军了。将在外,家中安定才能安心打仗,你连家也不成,岂不孤单寂寞?”

“主公竟疑心云至此吗?”赵云颤声,“难道云无家眷安在后方,主公就怀疑战场上云会带兵相投曹魏?”

“你知我不是这意思。”刘备轻责一声,狠心道,“马孟起落魄时投我,须得给他吃颗定心丸稳固啊。我听说孟起这个妹子人极淑德,样貌也是好的。你既此时还未娶亲,人家女孩瞧上了,又是孟起亲自来求,我如何相拒啊?”

赵云努力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跟马孟起的妹妹见过面,以致就被看上了,往后也好绕着点那地方走。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当下默默不语。

刘备又温声哄他,“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当真不喜欢,娶回家去养着就是了。子龙,莫要让我为难啊!”

“云一定不肯呢?”

刘备微沉了脸,他极少会强求赵云做事。因赵云做事向来有分寸,从不曾叫他这位主公稍感失望。这时见赵云眼中满是哀恳神色,心有不忍,但想赵云竟也会有违拗自己时候了,心中微惊,强自忽略了那一抹无助神色,道,“子龙是存心违抗军令了?”

“主公,要云成亲,竟也成了军令?”

“不由得你不肯!男人大丈夫,这样婆婆妈妈成什么样子?”

赵云一偏头,头一次,话音里带了怒意,“云告退。”

走出帐外,远远见马超走来,遥遥地对他一点头,他一凛,掀帐又入。

“怎么?”刘备见他风风火火又归,微挑眉,难道这小子是想通了,进来给他赔礼来了?

“主公,”赵云跪倒,“云万死不敢从命!”

“赵子龙!”刘备怒了,头一次,赵云竟敢如此违拗他意思,反了!真是反了!

马超掀帐进,咦?这什么情况?未来妹婿跪在地下,主公刘备一脸震惊,五官都要纠结在一起了。他马孟起向来帮亲不帮理,这赵云即是未来妹婿,怎么也要帮帮他。

先向刘备问安,接着,“主公在与子龙将军生气?他怎么惹着主公了,呵呵。”他也是个带兵打仗之人,虽有心帮赵云,却不如孔明那种文臣,牙齿伶俐,呵呵地干笑了一声。

刘备瞪他一眼,心想,‘你还问呢,人家看不上你家妹子,我真把真相告诉你,我倒看看到时是你怒还是我怒了?’不过,这真相,一时恐怕是不能告诉马超。

刘备沉吟一下,道:“罢了,子龙先去吧,这事,再议!”

洈水汤汤,赵云席地坐了,捡了一颗颗小石子,一下下望湖中心投,惊得周边的水鸟呜呱一下四散飞去。

阿斗蹑手蹑脚走来,从他身后伸手蒙他眼睛。

按着阿斗对这位老师的了解,他必会一下打落他手,板了脸训他,‘你别闹!’不过自己还是会抱了他腰撒娇撒痴,老师也无法,最后总是哭笑不得地任他去了。

这一回,赵云却没有任何动作。等得久了,阿斗先不耐烦,甩手上前,在他身边站了。

“老师心情不好?”

赵云不理他。

“老师从江东回来心情一直都不好。”阿斗锲而不舍追问下去,面对老师这样有事爱闷在心里的,打破沙锅问到底是最好办法,他早摸清赵云脾性了。

“别胡说!”听到‘江东’二字,赵云浑身一震,斥他。

洈水汤汤,投映出赵云英挺的身影。天地间忽然就静下来了。想不到,这世间没了孙伯符,又再失周公瑾,自己——竟也熬下来了。

一度,他以为自己要吐血而亡。是军师施金针制良药将他命保了下来。朦脓中,隐约见案前一人坐着,焚香抚琴,琴音袅袅如将他带入仙境,一度,他几乎以为公瑾回来了,那么好听的琴声,这世间除了公瑾,还有谁弹奏得出?还有谁肯为他弹奏出?

低声,喃喃,“公瑾,你来带我走了。”

琴音却不止。一曲终了,军师缓步走来他床前,沉脸对他道,“男人大丈夫溺在一点小风情里怎么对得起赐与你身体发肤的父母?赵子龙,就是要死,男儿当马革裹尸!这般死法,你不觉太窝囊?!”

他惊醒。

不是公瑾!他该想到的,倘是公瑾,梦中模糊发声,那琴音定然骤断。只有军师才能抚得这样一手好琴,又不受外界任一点扰。

他苦笑,“军师骂的是!云这具残躯确还有大事要做,不能如此自暴自弃......军师,骂的甚是。”公瑾,再等等我,待助主公打下这天下,我定下来相陪。等等我吧,莫要那样恨我,莫在梦中都那样拒人于千里以外。

孔明却只微微叹口气。

“老师,”阿斗唤回他思绪,“学生只是随口说一句,老师就不理人了?我听说你要娶亲啦,从此我要多个师娘了么?”

见赵云一双眼冷冷瞪视自己,阿斗吐吐舌头,“原是因这个心情不好呢。嗯,我也支持老师拒了去,那女人俗得很,配不上老师。”

“你别胡说!”赵云加重了语调。他不肯娶亲是自己的缘故,要在背后腹诽旁人,他也不惯做这样事。

阿斗又吐舌,学他一般席地而坐,伸手抱他腰,含混不清地嘟哝,“老师好久没教阿斗练武了。”

“把你爪子拿开!”对主公有气,正愁火没处撒,这小子倒自己送上来了,赵云没好气地冲他一句。

“老师,”阿斗抱他抱得很舒服,混不在意赵云嫌弃的语气,含糊地道,“你不想娶,就自领了兵走西川,留书一封言拜访刘璋,到时那女人难道追到西川去跟你成亲?”

赵云惊住,有些讶异地看这小主公,喃喃道:“阿斗你?”

阿斗无谓地耸肩,“不要太谢我啊老师,到时将我一并带上就了。”

头一次,赵云觉得这平日里看来总是顽皮不知事的小童胸中也暗藏丘壑,面对他怀疑的眼光,阿斗笑笑道:“兵法谋略是丞相亲自点拨我的,难道这点看法我也不该有?”

“你平时可贪玩地紧呐!”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反正文有卧龙凤雏,武有五虎将,我还小,想那么多干嘛?”

只是留书出走,倘主公怪罪下来......?赵云犹豫。

阿斗似已看穿他心思,摇他,“老师,我真是替你着急,这法子,我就不信你想不到,你就守着你那些个教条陈规娶亲去吧!”扬起下巴哼了声,他又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老师竟不知?阿翁总要派人在西川那踞着的,你是代主探虚实,又不是带兵投吴投魏,一年半载的,西川安定无事,阿翁有何理由罚你?”

赵云不语。

“总之办法我是替你想啦,老师瞧着办吧。”

他又是一下一下投石于湖中。阿斗抱着他,忽然低低地道:“这蜀中之地他日若到我手中,我一定放老师走。”

“你?恐那时江南岸杨柳不再青,‘渔舟’曲天下已无人再会吹奏,哈,你这娃娃......”惊觉思路已被怀里这娃娃带着跑了,赵云急止声,将那句‘你这娃娃当真会吹牛’咽进肚中。

阿斗饶有深意地看他一会,弯弯嘴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