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蜀中收到由东吴那头传来的确切消息——水军大都督周瑜——卒。

军师诸葛亮率先得到消息,竟也微愣一下。那小儿,若不是遇上他诸葛卧龙,恐真能运用王佐之才辅江东孙权,可惜毕竟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但他却也料不到,这样快,就将这东吴水军都督活活气死,在他的计划里,双方总得再周旋两次才能有结果。

而种种怀疑随着赵云得知消息当场昏厥起,便被军师拋于脑后。关张赵马黄,蜀中五虎将,向有万夫不当之勇名的赵云竟听闻周瑜死讯即昏厥过去,三日不起,实在让人惊奇,处理得不当,军心即会动摇。诸葛军师一时已顾不得些须疑虑,亲自去探望赵云。

他一掀帐幕,见赵云伏卧竹床,脸如金纸,无一丝血色。军中人见军师到来,要唤醒赵云,诸葛亮微一摆手。

“咳——”赵云咳嗽一声,呕血数口。

“子龙,你......”诸葛亮脸上变色。

“军师来了。”不及说完,赵云又一阵大咳。

“子龙怎会病到如此?”诸葛亮长叹。

“是云福薄,只怕不能长久追随主公了。”

“蜀中不能没有将军。”诸葛亮叹息一声,“亮原拟与子龙一道去东吴吊丧以打探虚实,如今,罢啦,子龙当好好将养。”

赵云支撑着坐起,“云可同军师一道前往。”

诸葛亮摇头,“如今你身子不便,我再寻人罢了。”

“咳咳,”赵云又咳出两口血沫,摇头道,“军师,谁也没有云更,更合适了。”神情大急,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伏床拜倒,“请允云一道前往。”

“吾知你对主公忠心,但你现下情状实在不宜长途跋涉,快歇了莫做他想。”诸葛亮沉脸,赵云一向不是任性妄为的人,这一回怎这般恣意纵情?

不过若不是他忽而病到如斯地步,实在是伴同自己前去东吴的合适人选啊。诸葛亮皱皱眉,关羽如今在襄阳镇守,张飞性子太燥,黄忠年纪又太老,马超远在街亭。这里实没有比赵云更合适的将军陪同。也罢也罢,便带上黄忠吧,年纪虽老,但总不致像翼德那样冒失。

赵云急得声也哑了,勉力支撑自己才将一句话说完,“军师恕云恣意妄为之罪,云须去送送故人。求军师答允。”

诸葛亮心中一动,“子龙,你,难道你......”

良久,缓缓摇头,“唉,子龙,你这是何苦啊?”

【江东】

孙仲谋最近很不对,自那日与他同榻而卧后便再不来看他。后派人去江上追他回来,自己也不曾露面。更离奇的是,孙仲谋名义上要他在家养伤,实际,完全是将他软禁了,他出不得门去,外头的消息也进不得门来。

这小子,胆儿肥了,居然连他也敢软禁?真是做了吴侯便忘了当初被他追着打的狼狈相了,周瑜恨恨想,总得找个机会将他制伏了。

阿三走来告诉他一应菜色都备齐了,他道:“那便请门口人去宫中请吴侯来吧。”

这时候,要懂得服软,周瑜深知这理,在家中摆下好酒好菜,托人请孙权来聚。等到了他府中,哼哼,孙仲谋你等着吧!

直等到日头落山,孙权才姗姗来迟。周瑜等得来火,险些就要直冲过去将他打一顿,见了孙权脸色比自己还差,强自忍了火,笑道:“仲谋,来坐。”

孙权拂袖坐下。

“来,吃,吃。”周瑜殷勤地拣了年糕、炒笋子、炖排骨放到孙权面前的碗中,这些个,都是他自己爱吃的菜。

孙权埋头默吃,一直没有说话。

周瑜心下犯嘀咕,这小子今儿安静得不像话,想好的词也都没了用,只得换张笑脸,道:“仲谋,我知道你担心我身体,不想我再参与国事。但你如今叫人将我府门都围了,不知道的人还道我在坐监呢。往后我身体好了,又如何统领三军?那个,仲谋,其实我身体已经好了......”

说了半日,孙权仍是默默无语。

他不由有气,“别吃了,我说话你听到没?”

静默。

“你哭了?”周瑜俯脸,盯着孙权泪湿的眼,不敢置信。

“年糕太辣!”

......

“可我吩咐厨工做成的是糖醋的。”

“一定是厨工放错了辣酱,公瑾做事颠三倒四,连府上造饭的也是一样!”

......

“我尝尝。”

“别尝,你从来就吃不惯辣。”

“仲谋......”

“真的,太辣了,我眼泪都辣掉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这有什么好笑吗?”

“公瑾哥哥,孤知道一放了你,你就真要离开孤了。”

“我......没说我要离开......”他怎么不记得他有表达过离去的意思?

“江东水浅,而公瑾亦非池中物。孤一早就知道,孤已对外宣布你的死讯。”

“仲谋,你......你宣布了我的死讯?”愕然过后,周瑜勃然大怒,“你脑子有坑吧?青天白日的咒我死?”

“陪孤吃完最后一顿餐,孤送你回舒城仍旧过你的自在日子,大哥也罢,赵云也罢,你爱找谁便找谁,只是,从今后,孤再不能罩着你了。”孙权自说自话。

“孙仲谋!”他真生气了,“明明是我一直在罩着你!”

“你为什么一直骗孤,从前是大哥,如今是赵云!那一晚,你跟赵云说的话,孤都听到了!”

“孙仲谋!”这个笨蛋到底有没有脑子,是,他是爱赵云,可还没爱到背弃东吴背弃挚友的地步,更何况,赵云并不爱他......孙仲谋,你这笨蛋能蠢到这样地步还坐上吴侯位子,真是个奇迹啊!

“你还敢跟孤发脾气!”大夫嘱咐过,不能再刺激周瑜,否则箭疮再裂一次便会要了他命。孙权压下几要暴走的怒火,紧盯周瑜,眼眶缓缓红了,“孤放你走,孤不叫你人在江东心在汉。日后,倘真你我为敌,孤不怪你。孤以后下到阴间,也不会跟大哥提一句,你周公瑾叛了我们孙家。”

“你再‘孤’来‘孤’去我一拳把你牙揍豁你信不信?”

“你凭什么揍我?!”孙权大怒,终于蹦出了‘我’字。

“因为你长个猪脑子!”

“你他妈才猪脑子!”

刚刚的斯文煽情一瞬间消散殆尽,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剑弩拔张。

“我跟赵云说话,你躲着偷听是什么行为?”

“我不偷听,怎么知道你居然爱上一个汉臣?”

“我那是安抚他治他主公你听不出?大好的机会不知把握,听人墙根子倒听得溜呢!小时候读那么多兵书都读到狗肚里了?”

“操!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我就骂了怎么了?你就是头猪!倘伯符还在,怎会疑我至斯?猪脑子!我就骂了,怎么着吧?!”

“你信不信我就在这儿上了你?”

他嗤地一笑,“你打不过我你忘了?从前打架,你有一回胜过我没有?哈哈,不知谁回回被打成个猪头。”

“你闭嘴!”孙权怒极,擒住他胳膊。

他才觉十年过去,当初的小童早已长大成人,气力已比当初不知增了多少。若是无伤在身,他当反手擒拿住这人,暴打一顿,这时手腕被制,终归还是吃了那一箭的亏。眼见拿住他的人已是眼波荡漾,他心中一凛,冷然道:“主公要找娈童泄火不至找到我头上吧?若将瑜看作那种以色事君的佞幸,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以为我不敢吗?”孙权的倔劲被激上来,恶狠狠地在他肩头一扭,便要吻他。

他吃痛,冷冷道,“主公当真要乘人之危吗?那瑜可以保证,主公可以迫瑜就范这一次,也绝对只有这一次!”

他不是文臣,时人多传他性孤傲难近,然是从小出身高贵生活顺风顺水养出的性子。文臣那套所谓气节他却是无谓。就是追随吴侯,更多的也是为报伯符知遇之恩,赵云口中那套忠于汉室的说法他从来也是听听罢了。眼前这个大亏,纵是吃定了,他也不会自尽。对于性命,他从来爱惜得很。

“之后,你,就永远不再见我?永远恨我?”被那句‘主公’狠狠刺痛,孙权颤声,捉了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良久,孙权在他的逼视下长叹一声,默然松手。

“滚吧你!”

“三更半夜,你要我滚哪去?这是我府上,要滚也是你滚!”孙权已是服软,他自不会咄咄逼人,往后,总还要跟着这小子混呢,于是插科打诨,温声笑了一下。

“要么离开江东,要么杀了赵子龙,你选吧。”

“孙仲谋!真有一日,我与赵云战场相遇,你放心,我不会留情,我绝不会因私废公坏了你逐鹿天下的大事!但你若以一己之私要我去刺杀赵云,这种失身份的事,我不干!”

“那你滚出江东!”

“我是东吴殿上臣,死也要死在江东,主公若要我性命,下旨即可。瑜见旨即赴死,绝不贪生。”

“你!!!”孙权怒。

静默。

“吃饭吧,我伤口疼死了。”

“怎么了,我看看。”孙权大急。

“饿的。”

“滚!!!”

“我就想好好跟你吃个饭,别扯那死啊活的,成不成?来,你再吃口年糕,我保证不辣。”已成功转移话题的周瑜笑着又捡一块年糕到孙权碗里。

孙权瞪他一眼,拿起筷子呼哧呼哧地吃年糕,糊了一嘴巴酸酸甜甜的酱料。周瑜笑,在他嘴上抹一下。

仿佛回到小时候,每每被眼前这人‘暴打’一顿后,他去向大哥告状,孙策只是笑笑,道,“你自己练武不勤,打不过人家,大哥有什么法子?”

之后,孙策也会叫公瑾给他赔罪。周瑜是极傲气的,口上绝不肯服输认软,便在府中备饭,请他两兄弟过去,就算赔罪。可他一直觉得,周瑜只是顺道请他过去,最主要还是请大哥。

之间,两个人或谈论天下大事或吟诗作赋好不快活,留他一个气鼓鼓地大嚼乱嚼。往往周瑜与大哥聊得尽兴了,一转脸才见他已吃成一个花猫脸,满面的甜面酱咸面酱,周瑜这时才会表现出传闻中那温柔斯文的一面,微微一笑,胡乱扯过什么,替他擦擦脸,顺势拱手道:“兄弟,今日之事对不住啦,只是你这功夫练的也忒差。哈哈哈!”

每一回,他的怒意便在周瑜这一拉一抹脸中消散殆尽。

他咕咚咽了下口水。

“怎么?”周瑜抬眼笑晏晏地问一句。

“公瑾哥哥。”

“嗯?”

“我也亲你嘴一下,成么?”

“不!行!”

“赵云为什么行?我都看到了!”

他苦笑,“仲谋,我知道你从小跟父兄相处时日便短,你想要人关心爱护,可以。你可以将我当成哥哥,我也会尽心辅佐你爱护你,但你不能将我当成情人。你须得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嗯,你快十九岁了,是该有个正室以安后宫。我会替你留意着江东诸位名士的家中女眷,定然给你找个品貌双全的佳人,叫你称心如意。”

“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比你更好?”孙权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仲谋......”

“好吧,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孙权站起身,“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公瑾哥哥,你不肯的事,我永不会勉强你。”

周瑜无语。

“你想回殿上就回吧,我明儿便叫门口人都撤走,我走了,年糕太辣,我一点也不爱吃。”走过周瑜身边,孙权还是气得一脚踹翻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