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会想到那一夜,那人褪去平日的端庄稳重模样,对自己嘻嘻而笑,几下就除了他衣衫。

他以为他终究爱上自己。直到夜阑人静,熟睡之后,那人放心地唤出一个名字——不是他。那三个字,忽叫骄傲的他跌到地底,俯到尘埃里去。痛彻心扉。那三个字——孙。伯。符。

他不爱他,他留恋的是那个高高在上已不存于人世的孙伯符。

当一声,古琴七弦竟被他弹断一根。他御琴极佳,就着余下六弦,一般地弹出宫商角徵羽诸般音调。这时奏的是曹操作的一首《短歌行》。

天下三分,唯曹操文武兼济,他的诗文坊间也多有流传。公瑾随手将这短诗谱曲奏了出来,吴侯却不生气,这曲子也就在坊间传开。

但听琴音抑扬顿挫: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初时颇为宏放,终于越奏音调越低,如泣如诉。

赵云曾听他吹奏过一曲,他对音乐无甚研究,并听不大明白,尤记曾听那曲宛转灵动,很能打动人心。此时堪堪听出周瑜所奏曲目,但这琴声却绝不如那一日所吹奏曲般悠扬,如怨如慕,听得人不由心生寂寥意,轻叹一声。

当啷一下,琴声骤断。

“有朋到来,何不现身赐教一二?”周瑜话音淡淡。

赵云踏出几步,“都督耳力聪敏一如往昔。只可惜云非擅音律之人,倘军师在此,或可闻弦歌知雅意。”

往日那种冷淡,那种端严又回到眼前人身上,周瑜不语,听他又沉声道,“可要‘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并非那么容易。”

“是啊,”周瑜淡淡一声,“太过容易的事,瑜不屑去做。”

他想周瑜是为着刚刚那句生疏的‘都督’生气了,轻叹一声,“公瑾,你不能跟我走吗?这天下本是汉室天下,你于江东辅佐孙仲谋名不正言不顺,不会成功!纵有侥幸,后人也不过评价一句‘窃国贼’,江东有甚可留恋?”

“我不能离开江东,这里,是我的根。”

“你胡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怎会是你的根?”

“是刘皇叔要你来说瑜投他门下?那他该派个口齿伶俐的来啊。”他淡淡一笑,笑中殊无欢喜意味,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是我怕......”赵云止住。

他向来不爱勉强人,见赵云欲言又止也不以为意,淡淡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何枝可依?想不到曹操的诗倒作得这样好。”

“你怕无枝可依?”顺着他话头,赵云喃喃地道,“跟我走,不为汉室不为主公,我赵云保你一生一世!”

“不,孙家就是周瑜的归宿。”

你如何保我一生一世?你竟不知心里留恋的到底是孙伯符还是周公瑾?如何许我一生一世?

“公子......”阿三已在廊下徘徊良久,这时再也等不了,奔过来。

“我走了,你保重!”见有人来,赵云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飞奔匿去。

“什么事?”周瑜又恢复了冷静淡然的模样。

“丁奉将军遣人来报,刘备带了孙夫人一行已行至柴桑,只怕立时便要渡江回蜀,吴侯日间被刘备一众人灌得大罪,叫之不醒,只等您拿主意。”

周瑜大惊,脑中一转拿下主意,道:“立时传话下去,叫徐盛丁奉一干人沿江去追,必要取了大耳贼首级回来!”

阿三答应着跑出。

赵云,他攥紧拳头,你又骗我!什么‘闻弦歌知雅意’,什么保我一生,你他妈直接说你打算从今后再不相见岂不更好?猛站起身,“好!我亲自去。”

刘备并孙夫人车马虽徐徐而行,但吴兵得知得晚,终是阻之不及,又碍孙夫人面子,眼睁睁见一行人至刘郎浦小江边上了船。赵云策马狂奔来,一并上船。

军师孔明的三只锦囊果然派上大用场。第一只:将刘吴亲事传得满城风雨,假也作真;第二只:寻得空隙速速而归,不要于吴侯处走漏一点风声;第三只:倘最终被吴将追赶,只让孙夫人出面,主公必可安全归来。

他做得很好,三只锦囊中计策全部用上。只不知,那人再知自己机关算尽仍成空后,会不会又一次气到昏厥过去。竟是有些担心呢,赵云默默站立船尾。

不远处,周瑜亦策马追来。

“周都督。”吴兵见周瑜飞奔而来,精神均是一震。

“推船!”周瑜厉声道。

小舟推出,周瑜上船,“你们不必跟,我自去去便归。”

“这......都督,大耳贼船上人多,还请允末将相陪。”一裨将道。

周瑜一摆手。

晚间江风最大,那小舟随风提溜溜顺势而下,也不要人撑篙,周瑜双手负立,站在船头,不一时,小舟便赶上刘备大船。

“都督是不肯放某主归去么?”赵云见小舟越驶越近,走至船首,高声问道。

“我有话问将军。”周瑜凛然。

“船已要过江,今日都督留某主不住,但请回去相谢吴侯多日款待之情。都督,”赵云顿一下,“凡事不可相强。”

“我有话问将军。”小舟离大船不逾数尺,赵云几乎能预见负手而立的周瑜凛然外表下的伤心。

可他是东吴大都督啊,定然不会那样脆弱。隔船相望,赵云不再置一词。

“呔!小贼竟敢赶我大哥,燕人张翼德在此,快快下场较量!”一轻舟从刘备船后驶来,原来张飞奉了军师令前来接应。

“都督——”周瑜身后,一艘大船也驰来,丁奉站于船头,高声叫道,“吴侯有令,不必追啦,江东既留不住刘皇叔,相送一二也就罢啦!都督快回。”

那船离周瑜轻舟还有数里之远,助之不及,丁奉大急。

张飞又睁圆了眼,挑起丈八蛇矛,“比又不比回又不回,是怎生说?!”

刘备斥道:“三弟不可无礼,周都督还是请回吧。”

小舟上散着一张长弓,周瑜顺手执起。张飞大怒,“要比试便来我船上,你一张弓,我这许多人难道怕你?”作势要跳上周瑜船。

赵云在他肩头一按,“张将军不必动怒,容子龙去会会他。”纵身一跃,至周瑜船头。

“你疯了?双拳难敌四手,你快走吧。”背对了主公船橹,赵云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

周瑜淡淡一笑,“子龙,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们这样一走,他日孙刘必成水火之势,我们再要相见,恐怕不易。”

“你别这样,快走吧,这江心都是我主公船只,你孤掌难鸣。”

“好!事已至此,不能相强,将军说的很对,只还有一句话我须得问你,”梗起脖颈,他又恢复成那个意气风发的大都督模样,“战场既败,情场周瑜不想再输一次。”

在这猎猎江风中,赵云的脸忽而微微红了,“都督又何必自苦?”

注视着他,周瑜一字一顿,“你爱的到底是伯符还是我,今日当对我说个清楚。”

江风猎猎,赵云见他似是匆忙而出,发髻都不曾绾得仔细,几缕乱发又是那样调皮地随风摆动,忽而很想伸手替他稍作梳理。见周瑜一双凤目清冷冷地看向自己,很想告诉他,‘我会为你担忧,会为你心痛,就像此刻,我亦怕你将自己置于险境。’

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

或许,因他心中还有个浅浅的影,他不惯撒谎,对于感情,也不愿多表。

“赵子龙,你慢慢想再答不迟,我可以等,等到潮涨掀翻这小船亦不碍。但我周瑜的人,必须完完全全属于我,心中绝不能有二想,哪怕是个影子!”沉吟一下,他道,“我周瑜,也绝不会做他人的影子!”

“都督,”赵云喉头滚动,艰涩地道,“还是快回吧。”

周瑜脸色惨然,“你始终是爱孙伯符。”

隔舟相望,余人听不清他二人对答。刘备只觉得不对,似乎子龙并非是在与周瑜探讨军事?家国?天下?倘军师在此,或能猜出一二吧,刘备暗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周瑜撑不住,笑得浑身乱颤,眼泪也掉了下来。

尽管,眼前那张弧线饱满的唇并未吐出一言半语。

丁奉大船赶到,他一跃上船,惊到,“都督,你没事吗?”

噗一下,周瑜吐了一大口血,将前襟染湿。

“公瑾!”“都督!”

赵云与丁奉同时大叫。丁奉怒拨开他抢上前欲扶的手。

“子龙,快快回来!”

主公在叫他。

可是,这时,他怎能弃他而走。

“公瑾......”他不顾了,便由着旁人去猜去疑吧,这世上已没了孙伯符,倘再没了周公瑾,从今后,世间纵有千般风情,该与何人说?

“你滚开!”周瑜怒推开他手。

他眼中是恨,满满的都是恨。

“公瑾,你,你恨我?”

“我恨你!”

大舟上刘备又在唤他,“子龙速归。”

“好,好,我走就是......”如七魂丢了三魄,他一跃回到主公船上。

远远地,见那条小舟越驶越远,终于消失于夜幕中。

公瑾,从今后,山高水长,你我当真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