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最近很头疼。

他原患头风,连日来督军南下,适逢梅雨,却一刻不敢歇,军中怨声不迭。更有细作回报,刘玄德已遣军师诸葛亮过江拜会东吴孙权,吴主以礼相待,复遣水军都督周瑜跟随诸葛亮拜访刘备去了。一知此事,曹操顿感头疼欲裂。

他久于北方带兵,初到江南,兵士多半生活不惯,几番与东吴水上交战,均是失利,幸而不过小战,人员折损不多。

这一日,他召了诸将于军中正欲商讨战事,有曹军飞奔入营,报:“周瑜偷看吾寨!”

曹操的汗顺着发际,刷一下就流下来了,他大怒,“还不速去擒此贼来!”

想他当年徐州擒吕布官渡破袁绍多么英雄,只可惜,乌丸一战,知己郭嘉不服水土病死途中,从此后,这天下似再无能解他心忧的人了。

水土不服啊,水土不服。一想到这四字,曹操的心都要烦出茧子来了,当年奉孝既是死于水土不服上,如今自己这八十万大军难道也要折在江东弹丸之地?

一小兵慌忙而入,曹操观他神色,已料捉周瑜不到,待得听完回报,长长地叹气一声。

坐下一客道,“丞相何必忧心,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

曹操下视,见出声人乃蒋干,现为帐下幕宾。沉吟一下道:“若能说的周瑜来降,刘备可破矣!只是吾闻周瑜性情刚烈,恐怕如昔日云长过五关斩吾六将亦不肯降。”

蒋干道:“丞相尽可放心,吾与周郎相交甚厚,若不能说得他来降,请斩吾首!”

曹操心思这事恐怕不易,却无更好办法,只得道,“汝当尽人事!本相在此候你好音。”

一别多年,当年舒城那个聪颖小童是否傲性一如往昔,蒋干其实一点把握也无。当初,小他两岁的周瑜在学堂上总是出尽风头;如今,小童长成,统帅江东水师,依然是扬名于天下间。或许这一趟来,注定无果,然而最初,他已注意到那小童,那么最终,即使徒劳,能见上一面也是好啊。

十二年了,总该有个胜负明断啊。

周瑜正在帐中议事,部下传报,“故人蒋干相访。”

他眉头微锁,已猜出蒋干来意,招呼部下过来,吩咐这般那般云云,众将皆点头,各个依计而行。

周瑜带了一众人亲出帐门迎接。见了蒋干,直走去挽住他手同入大帐,设盛宴款待,并请文武官员都来作陪。

蒋干一怔,不及说话。待得酒过三盏,他清清嗓子,却见周瑜解下佩剑交给一员大将,命他过来监酒,吩咐道:“蒋干和我是同窗契友,虽从江北到此,却不是曹操的说客,诸位不要疑心。今日宴席之上,只准共叙朋友旧交,有人提起两家战事,即席斩首!”

蒋干苦笑,这人仍如十二年前,时时事事出尽风头,仿佛往人群一站,即是焦点,再不留给旁人一点余地。

周瑜对了蒋干笑道:“我自领兵以来,滴酒不饮,今日故友相会,倒不可不破例了。”

蒋干沉吟道:“都督......”

周瑜哈地笑了一声,道:“老同学,咱们今夜只谈风月,不谈战事!”说罢,传令奏起军中得胜之乐,开怀畅饮。身后监酒向蒋干怒目而视,蒋干仰头叹了一声,饮酒不语。

宴罢,蒋干扶着周瑜回到帐中,周瑜道:“很久没和子翼兄共寝,今夜要同榻而眠。”话毕,倒床便睡,却执着蒋干手不放。

蒋干自思此番前来是要说的周瑜往曹寨投降,这样下去,可无法向丞相交差,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夜,听周瑜鼻息沉沉,睡的熟了,才抽手起身,摸到桌前,拿起一叠文书偷看。正翻着了蔡瑁、张允写给周瑜的降书。

沉吟一下,心道我说不得周瑜,捉了两个曹营中的细作也有面目回见丞相,心中略安。听周瑜梦中呓语:“子翼,我数日之内,定叫你看曹操首级!”他含糊答应一声,吹了灯,匆匆睡下。

清晨,有人入帐叫醒周瑜,说道:“江北有人......”。周瑜摇手而止。

蒋干只装熟睡。听周瑜放轻步子出账,又听那人低声说道:“蔡瑁、张允说,现在还不能下手......”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蒋干心中思潮起伏,只怕周瑜连他也暗害了。幸而周瑜回来见他无动静,便复躺下睡了。他偷偷地爬起,径直走出军营,守营军士也不阻拦。来到江边,寻了小船,飞一般驰过长江,回见曹操。

曹操只等蒋干回报,竟未入府邸,只在军帐中,一手支颐,伏几而卧。蒋干飞一般奔来,见丞相被惊醒,一双精亮的眼直直盯视自己,忽而手心冒汗,艰涩道,“周公瑾雅量高致,某无法说动他。”

曹操哼地一声不语,蒋干沉吟一下,将所见所闻回报了,呈上书信。曹操只觉头疼入髓,猛一下掀翻了几上灯火,大怒道:“推蔡瑁、张允出去斩了!”左右劝之不住。

须臾,军士将蔡瑁、张允首级托于盘中呈上。曹操细思一回,惊觉中计。还未出军先损两员大将,真是莫大笑话,他有苦不能说,瞪视蒋干,眼中喷火。

天大亮,周瑜在军中犒赏三军。

诸葛亮执扇而进,笑道:“公瑾好计策啊!”

周瑜眯眼,佯作不懂,道:“军师此话何意?”

他很早以前就看这位诸葛军师不是很顺眼了,他讨厌看到诸葛亮轻摇羽扇一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骄傲模样,尽管他俨然与这位军师一个德性。

诸葛亮混不管周瑜的白眼,笑道:“三军中已传遍,公瑾不废一兵一卒便叫曹营损了两员大将!真好一出反间计,某主特叫我来恭贺公瑾。”

周瑜冷笑,“过誉了。”

“某主所赠大宅,公瑾住之不惯么?怎只在营中歇息?”

“粗鄙之躯,宅深床软,瑜不敢受。”

诸葛亮微微一笑,“公瑾当真以战事为重,某主相请商讨破曹之法,这便请吧。”

周瑜微一拂袖,只得跟着诸葛亮走,一路他的眼睛都是望上吊着,不着意还绊了一下,诸葛亮忍笑。

一入刘备帐中,他的眼光不觉落在一人身上。

见那人在帐中仍执着青釭剑,营中众人见军师与周瑜俱到,都是颔首示意,刘备素来有贤名,更是下阶相迎,只那人微微皱眉,看他一眼。

周瑜先是与刘备叙礼,这才坐下。

刘备道,“今日请了众位来,是要商讨破曹之法。如今曹操在赤壁有八十万大军,一时难破,公瑾有何高见?”

周瑜皱眉不语,他日前在水上督练水军时,曾偷窥曹寨,原是要查探一二,做到知己知彼。虽见曹寨水军不如东吴之利,然人数之众已是唬人。今虽用计叫曹军损了最熟悉水战的两员大将,但一时要破曹师,仍是不易。

他微一抬头,见诸葛亮仍是轻摇羽扇,笑而不语,心中有气,沉吟一会,道:“曹军不谙水性,倘若......”说到这里默然不语,沉吟半日才道,“不知诸葛军师有何高见?”

诸葛亮笑道:“不如我两个将法子写在手中,交换看看是谁的法子更有用些。”

周瑜默。

须臾,诸葛亮伸手出来,众人见他手上写了二字‘火攻’;周瑜亦伸手出来,掌心亦是二字‘火攻’。

刘备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二位贤才都想到一处,只是这火攻之法,能烧得曹操的大船,却不能烧尽他船只,又如何是好?”

周瑜默叹一声,道,“倘他的船只能并连一处,火势一起,解之不及。只不过......”

“只不过谁能说服曹操将船只并连?”诸葛亮接了一句。

周瑜瞪他一眼,这正是他刚刚犹豫半天不能开口的原因。

却见赵云目光炯炯地向他望来,问道,“那怎生办是好?”

周瑜一时张口结舌不能答。

诸葛亮笑道,“我有一友,在荆州一带颇有贤名,才智在我之上,想来曹操亦听过他,曹阿瞒这人喜交名士,倘叫我这友人前去献计,谅他一时不能识。”

“军师朋友是谁?”赵云将目光转向诸葛亮。

“此人姓庞,名统,字士元。”

“那便去请啊!”

“不忙,不忙。庞士元虽有贤名,贸然去投,曹阿瞒性最多疑,恐不能信,须得有个曹军中人相引。公瑾兄既与蒋干交好,可叫此人相荐。”

刘备皱眉,“只是公瑾刚叫蒋干吃个大亏,曹阿瞒是个谨慎多智之人,一时不查,斩了爱将,后思必然已知中计,怎生还会用蒋干?军师,你这一计是否......”

“您可放心,”周瑜拱拱手,难道这便难倒他周都督了么?平白叫诸葛亮出了半日风头,将这难事推给自己,岂非等着看自己笑话?他哼一声道,“正因如此,蒋干才更要将功折罪,好叫曹操放心。某自有法。”

“如此甚好,大事便劳烦军师与公瑾了。”

周瑜点头,望诸葛亮一眼,见他仍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复望赵云,赵云反常地不如平日对他冷目相向,冲他微一点头。他知这意思,战中两家总要并力合谋,胸中却涌起说不明的惆怅意,起身拱手一下,他匆匆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