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和刘毓谁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这样云淡风轻,或者说不只是云淡风轻,而是亲密无间甚至有些暧昧地靠坐在一起,将这些陈年旧事,将这些经年的苦痛,将这些在心底里埋了这么些年的算计与遮掩,摊开来说。

这些原本一碰就疼的东西,现在好像也再没什么感觉了。

他们恍然之中有些惊奇,原来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原来那些伤口早已结痂,原来他们早已经长大。

而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虽然迟了些,虽然代价惨痛了些,但是一切还不晚。

刘毓批阅了一份平淡无奇,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事的奏折,仿佛无意间般的问道:“你既然早先就对我有意,为何还要劝我娶别人呢?难道是试探吗?”

姜陌闻言先是一愣,这本是一段沉重而昏暗的往事,但是在刘毓目前温柔看着他的眼神里,那些昔年里的痛彻心扉,仿佛披上了一层纱,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姜陌微微笑了,语气轻松,但是还是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陛下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刘毓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即便是刚刚不知道,不确定,他现在也知道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除夕夜宴之后,父皇找你说了什么吗?”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当时夜宴的时候,他也隐约觉得他父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是鉴于他常年在父皇的眼里就是个拦路虎,所以父皇找茬也算是常态了,但是即便如此,那次的除夕夜宴,他的父皇的表现,也算是格外的针对了。

就好像,心心念念,一定要揪到他的小辫子一样。

姜陌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缓缓道:“当时我们反倒是当局者迷了。我觉得先帝肯定是看出了什么来了。”

虽然那时的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心意,更有可能的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完全弄明白自己的心思的时候,饱经世事的先帝和太后的眼里,他们的那点小心思,还是无从遁形的。

接下来的事就很好理解了。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如先帝所想,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愫的话,那么在那个时候,把纳太子妃的事提到日程上来,轻则离间他们,重则刺激当时年少浮躁的刘毓,刺激他做出一些离经叛道的事,然后理所当然的,太子之位将不再是他的了。

刘毓嗤笑:“父皇也是将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你们文官,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同意废太子啊。”

姜陌没好气的看他一眼,说谁呢?于是决定揭他的短:“那也不知道是谁啊,骂走了三朝元老,在重臣面前一点体面都不要了,整的好像大臣们在逼良为娼一样。”

刘毓张嘴想反驳,但是鉴于他前不久之前方才把往事回顾了一遍,此刻那些事情还犹自历历在目,如今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一遍,他怎么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像……

不,当然不像!

刘毓摇了摇头,将自己满脑子被姜陌带偏了的思绪拉回来。

“所以你就亲自上阵了?”

姜陌瞥他一眼,轻哼:“不然呢,前脚先帝刚刚试探了我,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后脚你就掉了链子,跟中了邪术一样的按先帝料想的路子走。”

当时的他们是真的傻。

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恼火,另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

刘毓坦言:“所以打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你是不喜欢我的,根深蒂固的那么认为,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姜陌这就有疑问了:“那你前几天问我是不是早就喜欢你了?我看着你胜券在握的啊。”

刘毓也不瞒他,把自己睡了一觉将原来的事再过了一遍的事讲了一通。

姜陌素来是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什么重生轮回的,但是现在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实在是让他不得不信。

姜陌一时之间有些唏嘘:“你说,要是你不回来这么一遭,即便我侥幸活着,我们也是,错过了吧。”

刘毓却不那么认为,他握住了姜陌的手,声音却温柔而坚定:“我觉得不会,只要我还在,你也还在,我们就注定会在一起,早早晚晚罢了。”

重生之初,他一直以为姜陌背叛了他,是一个小人,是一个叛徒,是一个佞臣,可是他还是对姜陌心动了。

也许先前年纪小,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又总是诓骗自己,再加上先前的那些事,总不把姜陌的心意往这些春花秋月上想,可是,只要他们的的确确是相互爱慕的,这种心思,终有一日,会在心底里开出一片花田,让他们避不可避。

而且他相信,连上天都是希望他们在一起的,天意如此。

不然为何自己醉生梦死了一辈子,还要再送他来这三十年前呢?

姜陌虽说并不太信,但是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刘毓这样温柔的情话里沉醉。

反正他们,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如果了。

今生他已经握住了宸霖的手了,只要宸霖不松开,他也不会松。

于是他说:“是,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姜陌眉眼弯弯,笑意氤氲。

不再去想他劝完宸霖回府就大病了一场,沉沦十数日方才好转。

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后来病重无聊,看了胡泽拿过来的那一叠话本子打发时间,才恍惚中有些意识到,他大概对宸霖,是话本子里说的那种感情。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掐灭了希望,他想宸霖当时拂袖离去的时候多生气啊,自己大概是第一个刚刚意识到自己心意就发现处境比心意更微妙的人吧。

不过后来,宸霖终究是没有答应那些请他娶妻的折子,与他也又和好如初了。

他心中就扬起了微末的希望,他想,如此看来,他还是可以继续默默做着梦的吧,尽管现在的宸霖还不喜欢他,但是日子久了,也许终有一日,宸霖也可以像自己喜欢他一样,也喜欢上自己。

但是现实永远比幻想更残酷。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落雪的午后,他跪在那阴森的大殿里,感受到了最彻骨的寒凉。

他捧着那冰冷如铁的令牌,只觉得自己在那个殿里冻成了一座雕像。

他听到了一个帝王对自己臣子戏谑的嘲弄,对这个江山的不负责任,对自己儿子最大的恶意与算计。

能动用隐卫的令牌有阴阳两块,阳令在刘疏手里,那才是真正可以号令隐卫的令牌,阴令素来只是送给隐卫主人信任的人的一个象征,说是可以号召隐卫,但是永远以阳令主人为先。

那明明是一块并没有什么真正作用的令牌,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引起他和宸霖之间的嫌隙。

他永远忘不了先帝的话语。

他说,你想想,我那个好儿子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刘疏勾结在一起,会是什么表情呢?可惜我是瞧不见了,真是让人好奇呢。

他记得自己沉稳的回答:“太子殿下不会怀疑臣。”

先帝微微笑了,笑容里甚至有些疯狂:“是,他现在当然不会怀疑你,但是没关系,你们还有这么久这么久的路要走,这永远会是卡在你们心里的一根刺。”

他沉默了,他承认先帝说的对。

宸霖他终将会成为一代帝王,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又怎么容得这样的欺骗?

于是他道:“宸霖不会知道。”

先帝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先帝再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能看懂先帝眼底里的玩味。

他想,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果先帝告诉宸霖,那么反而是一件好事,就意味着阴令不是刘疏送给自己的,反而证了他的清白,如果不是先帝,那么他是不会让别人有这个机会的。

他要掀了这个棋盘。

他不会让任何人,拥有可以威胁到宸霖皇位的存在。

他要夺了刘疏手里的权,他要让隐卫为宸霖所用。

反正刘疏就是一个没本事的草包,他完全不带怕的。

计划也进行的的确十分顺利。

他稳稳地掌控了隐卫,并且将隐卫逐步渗透到了朝内,只效忠宸霖一人。

然后他销毁了阴阳两个令牌。

他想不过如此嘛,先帝终将为自己的猜疑,付出自己心爱的儿子这个惨痛的代价。

可是很久以后,他却忽然明白了。

也许先帝,没有算到自己能把刘疏轻而易举地搬倒,却绝对算到了自己和太后之间的矛盾终将爆发。

而一支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卫,实在是一把上好的武器,足以让人鲜血淋漓。

到时候,一个是宸霖多年的挚友,一个是自己情深义重的母亲,无论伤害到谁,无论谁获得胜利,对宸霖来说,都是挫皮削骨的伤害。

所以他更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

只是挚友,都会让人心痛,若是变成了爱人,宸霖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想让宸霖为难。

所以他只能选择远离。

所以在临死之时,他想让宸霖觉得自己跟他从来不是朋友,让他厌恶自己,也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他搬出了早已不复存在的隐卫,奠定了上辈子的结局。

刘毓听他说完的时候,终于吐出了一口悠长的气。

他先前听莫桑说了个大概,但是莫桑到底不是什么都知道,如今前因后果被姜陌娓娓道来,刘毓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句原来如此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声。

“你只是错估了你在我心里的分量。”

姜陌抬眸看他。

刘毓又道:“虽然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依然不影响你对我的重要性。如果你只是,逝去了,我会悲痛欲绝,但是我还会按我们小时候规划的那样努力创造一个盛世。”

剩下的话刘毓没有说,但是姜陌却懂。

可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姜陌对刘毓真的太重要了,即便不是爱情,也是最重要的人。

这个从小刘毓就倾尽一切去信任的人,结果并不值得信任,直接促使刘毓对整个世界产生了不信任。

加上他本人根本不想相信,不想伤害姜陌,即便那个时候的姜陌狠狠的伤害了他,于是他就只能转嫁自己的情绪。

于是申行远成了替罪羔羊。

后来的郑贵妃,太子之争,只不过是让他在岐路上越走越远罢了。

可是那个时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姜陌可以拉住他,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了。

他就只能一条歧路走到黑了。

可是他现在,找到了他的光明。

他再也不会走岔路了。

他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