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看着低头扭着自己手指,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刘毓,微微叹了一口气,却也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说出来了,说出来就是好事,至少不再憋闷在心里了。

他缓缓走上前,握住了刘毓的手:“已经足够了。”

刘毓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姜陌也不畏惧于与他直视,他的眼里一片平静与坦然,并没有丝毫的隐忍负重与权衡。

刘毓知道,姜陌是真的不在意,并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

可是得知了这个结果的他并不开心,也没有如释重负。

姜陌他明明,不是这种人的。

他开始认识的那个姜陌,虽然披着一个彬彬有礼,翩翩公子的皮囊,但是骨子里就是一个骄傲的小公子,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委屈,眼睛里也容不得背叛与伤害,对他来说,原谅是一件困难的事。

从小被捧着的人,为什么要选择原谅呢?

可是姜陌在他这里蹉跎了十数年的光阴,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现在姜陌已经成为他最爱的人,却再也不能是先前那个肆无忌惮的姜家公子了。他想,也许姜陌的父亲是对的,也许那个潇洒轻松了一辈子的人,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一个。

刘毓突然就觉得心酸,凭什么啊。

姜陌什么都没有做错,就活该因为在意自己,在意自己的名声与体面,就要不追究,就要学会体谅和妥协吗?

分明,分明他也是喜欢姜陌的啊,分明他对姜陌的感情,应当是与姜陌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才对。

他想他大概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被赶出京城,但是在经历了失态的争吵之后,踏上马车的太后的姿态依旧端庄,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她笃定了刘毓会替她遮掩丑闻,笃定了刘毓最终会对她网开一面,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也许是对的吧。

毕竟上辈子的她,诛了姜家满门,他最终也还是替她担下了。

那个时候姑且还能拿姜陌是有罪的当作借口,只骗自己,他的母亲是一时气恼下手没了轻重而已。

可是现在,这辈子证据在前,他急怒过后,却还是想替她遮掩。

而姜陌允许了这样的遮掩。

因为这是皇室的丑闻,这是他的污点。

他也知道,自己对母亲的情感深厚。

可其实细细想来,他已经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经历了那样荒唐的一辈子,他还惧怕自己的名声受损吗?

他早就声名狼藉了。

是,他可以按照他的设想,将这一切推到已经死了的郑淑和冯融身上。

可是他现在,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于是他抬眸,声音很轻,但是力度却不小:“不,这不够。”

刘毓在姜陌有些惊疑的目光里霍然起身,扬声道:“来人,更衣。”

他要开朝会,现在,马上。

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相信现在的自己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他不能再被自己的软弱或者是心软打败。

他已经被打败足够多次了,这一次,他不能。

刘毓一层叠着一层穿上了奢华繁复的朝服,旒冕遮住了他的眸子,让人看不透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高深。

姜陌被他一句不够惹得心惊肉跳,心道这个祖宗是又想干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吓唬人,但是再问,刘毓便不肯说了。

其实结合上下文,姜陌是有些猜测的,不由得有些心慌:“陛下可不要乱来啊。”

刘毓没有回复,但没有回复正是最令人窒息的回复。

姜陌就奇了怪了,明明先前一刻还头脑清醒,拎得清轻重,决定护着皇室颜面的刘毓怎么转过头就又变了呢?

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啊,他不是说够了吗?他没说不够啊。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阻拦刘毓,他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被他藏的极好的愉悦。

太后对他的作为,他顶多就是能理解,知道为什么。

刘毓对太后的偏护,他也就是能体谅,也明白应该如此。

可是他不能不承认,他还是怨怼的。

在知道了太后想要害自己,并且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更有甚者,可能还想害了他整个家族之后,说不厌恶,不怨怼,是不可能的吧。

他又不是什么济世的活佛,可以容纳任何人的挑衅与针对。

但凡这次的主谋换一个人,现在那个人绝对死无葬身之地了。

现在既然刘毓不想包容太后了,他也乐得坐享其成。

皇室的名誉一时受损,也没有大碍,终归皇权还是牢牢把握在他们手里,他绝对不会让逼宫造反的人有可乘之机的。

那名誉一时损了便损了,回头多做点实事,便还是百姓口中的盛世明君,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原先主要是考虑刘毓对太后娘娘亲情的羁绊太深,他怕刘毓难过而已。

可是既然陛下自己都不心心念念了,他何苦给自己找膈应呢。

更何况,维护他,为他报仇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他十分暖心就是了。

他能够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刘毓的在意,他享受这样的感觉。

即便是面对狂风骤雨,他也认了。

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姜陌还是低估了朝堂上文官的战斗力。

刘毓话一放出去,就炸开了锅。

这这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这话,这话,这事实怎么会是陛下捅给他们呢?不该是最终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彼此笑笑不说话吗?

陛下这么做,实在是过于始料未及了,瞧陛下这意思是,太后犯错与庶民同罪了?

这事太刺激了,刺激的众位大臣早把太师宿在宫里这样的小事抛诸脑后了。

只有站在最前头的姜陌和申行远,深藏功与名,心知肚明这事才其实是最大的事。

但这又怎样,他们知道,但是他们是不会说的。

太后谋害朝廷重臣的事板上钉钉,即便有心想维护维护皇家颜面的大臣也不好意思搁在姜陌这个苦主面前直言不讳地劝谏吧,更何况,他们也是心有戚戚然。

毕竟大家都是官,今天太后想杀了姜陌,许是明天就轮到自己了呢。

当然,这就是他们想多了,别的人陈安也不至于自己亲自动手,他们纯属自作多情。

不过嘛,自作多情的结果还是喜人的,就是没人敢多管闲事了。

于是陈家子弟流放西北,太后陈氏永居甘泉宫,因其德行有亏,逝后不得入皇陵。

宣布这个旨意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旭日初升,仿佛不再受到任何浮云的遮蔽,大大方方地为这片大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带来光和热。

姜陌随同众人接了旨,在跪了一地准备恭送皇帝的大臣之中稍稍抬了抬头,看到那人在高台之上微微转过身,额前的旒冕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隐隐绰绰之间,可以窥到帝王的一些神情。

他知道刘毓在看他。

于是他将自己的头抬得更加高了些,轻轻笑了。

于是他能看到那人嘴角也扬起了一个清清淡淡,如释重负的笑容。

也许到此为止,刘毓终于也能放下了。

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他再没有亏欠谁的了。

上辈子害姜陌的郑淑自刎于他面前,血溅了他一身。

帮凶冯融在那幽暗的地牢之中,得到了昔日旧主隔着牢笼的一见,他们彼此对视,情谊烟消云散。

刘毓挥了挥手,送给了冯融一杯毒酒,也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辈子谋害姜陌的太后,终究是失去了对她来说,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权力。

她孜孜以求的陈氏的显贵,死后的荣耀,终究是烟消云散了。

甘泉宫终年清冷孤僻,也不过是了此残生而已。

他再没有辜负任何人。

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所以他想,他真的有资格,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被他想要的东西的主人正与他对视着呢,刘毓非常愉快地离开了大殿,脚步轻快,浑身轻松。

刘毓挥退了众人,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御辇回去,自己则躲在粗壮的柱子后面,看着朝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姜陌与申行远走在最后头。

也许是刘毓偷偷露出来的眼神过于灼人,姜陌若有所感地回眸,就看到从柱子里露出来的一小截脑袋。

申行远了然,便自己乖巧而懂事地告辞了。

姜陌便举步过去,朝霞在他的身后。

姜陌明知故问:“陛下怎么躲在此处?”

刘毓知道姜陌想听的答案,当然也是真实的答案:“等你啊。”

说完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刘毓伸出手,扣住姜陌的手,他们缓缓沿着玉阶往下走。

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御道,明明一切如旧,但是也许是因为身边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的原因,就变得格外新鲜。

刘毓紧了紧握着姜陌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他想,大概没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当然,其实还是有的,并且不久之后就会实现的。

但是此刻他们并肩走着,不畏惧于沿途遇到的宫女太监,就这样正大光明地背着朝阳往回走,仿佛余生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