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本以为,真到了今日,想要向姜陌坦诚这一切,会是一件非常艰难而痛苦的事。
直到刚刚,直到要说之前,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现在真的将一切都摊到面上说了,他反而觉得浑身轻快了许多,一切远没有他想的那样难。
他想,也许是最近,知道了太多的真相,所以说起这个在他心里埋了这么久的真相的时候,他竟觉得自己反而是如释重负。
他说的非常平静,非常平静。
像是隔绝了一切的难过与情感。
我已非今世之人。我知道你不信,但无论是我,还是申行远,都是经历过此生,转而重生之人。
你将隐卫之事捅出,是为了不让我那么痛苦,为了让我能够更加信任申行远,为了我们能够无所愧疚地安心地走下去。
可是你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吗?
姜陌没有回答,只是眸子从不信变得愈发的沉重,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情绪,一双亮亮的眸子依然注视着刘毓,反倒给了刘毓勇气。
刘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语出惊人:“姜家满门抄斩,无一幸免,浩浩姜府,什么也没有留下。”
姜陌的眸子微微瞪大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刘毓却突然笑了,苍凉而无力:“为什么要意外呢,持之?我全家都是这样没有心肝的自私的东西,会做出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姜陌的声音却十分坚定:“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
刘毓抬头直直地看进姜陌的眼睛里,那是一双非常坚定而透彻的眸子,与他的话语是如出一辙的坚定。
可是他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怎么不是呢,持之。你曾经说过吧,自己没本事,便将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算不得什么本事。”
这话是他方才听来的,如今还言犹在耳,字字珠玑。
但这对姜陌来说,着实有些久远了,几乎忘记这是自己说出的话了。
“可我亲手毁了这江山,就为了撒气。”
姜陌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为什么”
刘毓却嘲讽地笑了:“因为我成为了你最讨厌的那种人,因为不是每个丞相,都能把我牢牢地保护在天真的摇篮里。我总还是要清醒过来不是吗?”
姜陌沉默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他都将刘毓安安稳稳保护在自己的保护圈里,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看起来,他没能保护刘毓一生一世,甚至给刘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刘毓才发现,自己三十多年的事情,竟然只需要这么寥寥几句,便能轻而易举地说完了。
不过是,一个昏君,妄图废太子,为人蒙蔽,一事无成,寒尽天下忠良之心。
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这么轻松的,就将上辈子血淋淋的真相摊在了姜陌的面前,这算是什么呢?自暴自弃吗?
这一次,姜陌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刘毓平静的心态再一次打破了,有些后悔了,也许他还是应该将错就错的,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来弥补一下,至少让这个气氛不要过于凝重了。
他张了张嘴,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那个握住了自己的手的那双冰凉的手。
在这样的情况下,姜陌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臣曾立志,要用这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守护陛下,守护陛下的江山,可是看起来,臣还是没有做到。”
刘毓眨了眨眼,看看自己被握的手,又看看姜陌脸上堪称温柔的表情,有些茫然,嗯?这是什么情况?
姜陌的话更加温柔:“宸霖,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再了解不过了,你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也许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吧,我不该这么做的。”
刘毓的声音终于不再是该死的平静了:“你有什么错?你没错的。”
姜陌微微苦笑:“也许是我自作聪明了吧。我一向自诩才智无双,没想到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俗人,料到了开头,没有料到结尾,害人害己,如果说上辈子因此姜家覆灭,我才是罪魁祸首吧。”
刘毓顾不得自己混乱的思绪,就想去安慰姜陌,又听得姜陌道:“宸霖,姜家覆灭,是太后的手笔吧。”
刘毓抬眸,有些意外,又并不意外。
他到底还是想将这桩错事为太后拦下,何况他自己本身做的就不对,也并没有一心一意地相信姜陌,可是姜陌能够猜到,他也并不意外,毕竟姜陌那么聪明,而太后已经对姜陌动了杀心。
姜陌看到刘毓的神情,心下便已经了然了:“我先前以为,太后娘娘近年来对我虽然有所微词,但是念在情分上,应该也不会如何的,更何况除了我,姜家哪里还有什么威胁呢。所以是我估计的不对,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刘毓的声音有些暗哑:“你为什么,为什么觉得,不是我?”
姜陌闻言却笑了,笑容有些刺眼。
“我知道你不会。”
“是我下的旨。”
姜陌知道刘毓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其实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不是不震惊,不是不难过,只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了。
上辈子的事已经是那样了,再去追究是谁的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知道如果是上辈子的自己,在自己枉死,家族被灭的情形之下是否还能维持如今的心态不变,可是他知道,就算是他再死一次,他依然不会自说自话地将所有的黑锅全都扣到宸霖身上去。
是他自己,太后,还有局势一起,将宸霖逼到了那样一个绝境。
更何况,如今他身体已经在逐渐康复,他的家人尚且康泰,他更没有必要为了他一点儿都不记得的事,那些很可能再也不会发生的事,再去责怪宸霖。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隐约之间含了几分期待,虽然正沉浸在往事的刘毓并没有敏锐地察觉到就是了。
姜陌有些苦恼,宸霖现在不看他,不看他他就还不能实施下一步的计划,所以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把眼下这个炸了毛的陛下先撸顺了才是。
于是他继续循循善诱:“陛下,不怪你。我不会让旧事重演的,您不信我吗?”
姜陌的话和神情动作实在是太具有蛊惑性了,刘毓其实甚至并不能完全分辨出姜陌想要表达的思想情感,就被他带动了。
他近乎是有些惶惑地开口:“我信的,我怎么能不信你呢?”
姜陌对如今事态的发展十分满意,决定继续努力:“是啊,所以不会有事的,你看,我们都已经将一切都弄清楚了,以后肯定就是一帆风顺的好日子。”
刘毓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可是那个姜陌怎么办呢,上辈子的姜陌怎么办呢。
那个姜陌,永远不会回来了啊,他再也弥补不了了啊。
姜陌怎么会不知道刘毓在想什么呢,他继续柔声安慰他:“不会怪你的,真的,如果怪你,从一开始,他就不会选这条路的。”
刘毓已经没有办法去问那个姜陌的意思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如今的姜陌,寄希望于这个最了解姜陌的姜陌:“真的吗?”
姜陌当然不是什么盛世白莲花,实话实说,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真的经历了一切,自己是否能够彻底原谅,可是他现在会这么说吗?当然不会。反正他也没有那个机会重新经历一遍这件事了。
于是他的声音还是温和而笃定的:“当然是真的。”
他知道刘毓也并没有全信,毕竟刘毓不傻。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他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罢了。
但是很快刘毓就没有心思关注自己到底还应不应该纠结,又该如何知道当初的姜陌决绝而无奈的心境。
因为姜陌倾身,离他非常非常近,他觉得呼吸之间似乎能够呼吸到姜陌凑近的鼻息,他不可抑制地吞了吞口水:“怎,怎么了?”
他本来就停摆了一半的脑子终于宣告彻底罢工了,他头很疼,脑子很乱,完全无法自主思考,整个脑子全都是,啊啊,姜陌离我好近,啊,他想要干什么,啊,我应该怎么做。
他好想顺从自己的本心与本能,直接将脸往前凑上一点点,那样他就可以直接将自己的嘴唇附到姜陌的唇上。
但是最后那仅存的一丝丝的理智还是让他停止了自己的动作,他僵住了,完全僵住的那种,一动不动的那种,连呼吸都屏住了。
姜陌的耳根其实也红了,他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呢,但是他却还是硬着头皮,他的声音里仔细听的话,是能够听出一丝不自然的,但是现在的刘毓当然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的:“陛下先前说的还算数吗?”
刘毓有些结巴,事实上他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
姜陌将自己凑的更近了一些:“就是先前,你说你心悦我的那件事,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