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姜陌转醒,已经是第二天天擦亮的时候了。
整个医馆都睡了,显得分外寂静。
刘毓并没有见证姜陌的转醒,他正苦大仇深地同医馆厨房的灶台斗智斗勇,或者说,厨房的灶台在单方面的吊打他。
这个时候的刘毓,显然不像后来的刘毓一样游刃有余,他甚至连生火都不会,或者说,他甚至连要生火都不知道,把米,红枣等东西一股脑地扔进去,锅盖一盖,过了一会儿打开,发现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怀疑了一番。
刘毓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个傻小子是自己的,觉不承认。
好嘛,后来终于想起来要生火,结果还生不起来,一怒之下拂袖起身,将身前的锅碗瓢盆哐当不小心砸到了地上。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而寂静的深夜回响,让人心神一颤。
不过让刘毓心神一颤的,反倒不是这石破天惊的声音,而是身后的一声闷响,听着就像是人撞到了门槛的声音,一听就觉得疼。
刘毓霍然转身。
就看到姜陌一手抓着门框,堪堪站稳,脸色还是不佳,但是比之自己先前看的时候,已然是好了很多了。
但是刘毓还是匆匆上前,扶住了姜陌。
刘毓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直到如今,他站在了姜陌的面前,能够清楚地从这双清透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他的脸一定是方才去烧灶台的火的时候弄脏了,此刻黑一块白一块的,显得有些滑稽。
但是他看到姜陌的眼睛却渐渐不再那般清亮,他脸也逐渐在自姜陌眼底深处升腾起来的雾气所笼罩,模糊了起来。
年少的刘毓看不到姜陌此刻眸子里漾满的感动,只道姜陌又难受的厉害,声音也有些焦急:“很疼吗?我去把医官给你叫来?”
说罢就要付出行动,手却被姜陌微凉的手抓住了。
刘毓就这样静静而睿智地透过这个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眸子去看许多年前的姜陌,这个姜陌,是喜欢自己的,不,从此刻开始,这个姜陌,甚至是爱自己的。
其实刘毓很少见过这样单纯的感情。
即便现在的他堪称情场老手,也非常清楚,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单纯的感情,那些人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感情,只不过是他的宠爱,以及他的宠爱所带来的无上的权力。
他上辈子一直在追寻的,或者就只是这样一双,只有感情,没有算计的眼睛,可惜他求而不得。
原来他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而不知。
此时此刻在此地,姜陌的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这种虽然青涩,但是却不容忽视的情感,让刘毓怦然心动。
即便这人的脸还带着当年的稚嫩,即便他只是这样看了他一眼。
但是很好,年少的刘毓非常轻而易举地就忽略了这双眼睛,自顾自地傻不愣登又迷惑地看姜陌。
刘毓在心里狠狠地骂道:难怪找不到媳妇!
姜陌也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但是还是没有松开刘毓的手:“殿下饿了?怎么自己来厨房了?”
刘毓非常轻松地就被转移了话题:“不是,大夫说你醒了还要喝药,喝药前要吃点清淡的先垫一垫。”
嗯,清淡的,就是粥了。
姜陌霎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一双眼睛犹自带着不可置信,半晌,方才有些呆呆地说道:“君子,君子远庖厨。”
刘毓听他这么说,发现他竟然不仅没有夸耀自己,还指责自己,也有点委屈了:“我这不是没带小厮吗?”
姜陌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汗巾,沾了一点水,而后将灰头土脸的刘毓擦拭成先前那个白净的刘毓。
毕竟刚刚醒过来,而且还在生病,姜陌也有点没有力气,脸色又微微发白,刘毓赶紧先带着人躺回去休息了。
姜陌躺下后继续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刘毓看出了他的打算,连忙上前一步,体贴地将姜陌扶起来,还非常耐心细致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在姜陌身后颠了个枕头。
这大抵是刘毓第一次照顾别人,业务显得极为不成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
透过这个刘毓的眸子,刘毓清晰地看到,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姜陌耳后红了一片。就连仍旧显得有几分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红晕。
反正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的二人就大眼瞪小眼。
接着姜陌混乱的思绪终于被理清了,他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啊。”
刘毓回答的倒是快,就是姜陌眼前一黑。
这距离他们不在翰林院已经七八个时辰了,本来依照他的计划,他们只消在殿下回宫的时辰前赶回去,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可是……
卯时的话,休说是误了回宫的时辰,再过两个时辰,殿下都又该出宫去翰林院了,他们是完全完全惹了祸了。
姜陌感到有点头疼,现下,怕是整个翰林院都乱成一锅粥了吧。
看着姜陌沉重的表情,刘毓也终于发现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当他们两个惴惴不安地回到翰林院,等待他们的,是那个冷笑着的帝王和跪了一地的大臣。
中年帝王并没有大发雷霆,他甚至,一直带着残忍却惬意的微笑。这是刘毓第一次看到他的父皇,在没有刘疏在身侧的时候,笑得如此自然,可却也如此令人恐惧,他听到自己的父皇冲着跪了一地的臣子笑着说道:“瞧瞧看呢,这就是你们执意要立的太子,举止乖张,离经叛道,如何堪当大任?”
这个时候,他特别希望自己是一个听不懂人说话的傻子,特别希望自己是一个特别迟钝的人,这样他就可以装作自己听不出他父皇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他父皇是真的想借此废了他,改立自己心爱的儿子,虽然可能不会一帆风顺,但是,至少他的父皇有了希望。
但是很可惜,虽然大臣匍匐了一地,但是还是没有放弃他们所认为的正统太子,他还是稳稳当当地当着他的太子。
他被罚闭门思过一个月。
按理来说,身为伴读的姜陌是要被狠狠责罚的,但是姜陌的爷爷曾是他父皇的太傅,桃李天下,朝堂之上少说有一半的文官曾拜入其门下,虽然姜陌的父亲游手好闲,但还是顶不住姜陌有那么优秀的一个爷爷。
姜陌最终只是被不轻不重地罚跪三天三夜。
真正让众人目瞪口呆的是,皇帝竟也没有夺了姜陌伴读的名头,依然让他做刘毓的伴读。
刘毓知道原因,虽然他并不怎么想承认。
他的父亲希望在姜陌身边的他继续犯错,这样总有一天,他会被抓到把柄。
他的父皇,终究只能是他的父皇,不能是他的父亲啊!
刘毓第一次那么清醒地醒过来,他第一次再也不对他的父亲抱有期待。
从此以后,他们注定只能做一对冰冰冷冷的天家父子,冰冷而僵硬,猜忌而险恶。
这也不错呢。刘毓苦笑。因为他发现,倘使他这么想了,他那颗期待亲情的心淡了不少,他竟然也好受了许多,甚至再也不会为了他的父皇而感到黯然,他竟觉得,无论他的父皇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坦然地接受了。
他日日面对他母妃含着泪与担忧的眸子,刘毓说不上来是烦躁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但绝对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他在想,你哭什么呢?你的儿子全须全尾地在你的宫里享受着锦衣玉食,别人家疼在心尖尖上的儿子为了你的儿子在外头受苦,你却只日日担心陛下是不是又厌弃了我们?只忧心未来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姜陌,姜陌他的身体还没好透啊!刘毓烦闷地想着他们临走前大夫的叮嘱,也不知道罚跪的时候,姜陌有没有温热的粥喝,还会不会难受,要是难受了,该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之下,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不要那么胡思乱想,不要这么愧疚,是的,那个时候的他竟然真的觉得自己那一腔的心思,是愧疚。
他顾不得他母亲的反对,把自己关在小厨房里,成天抱着食谱钻研煲汤熬粥的学问,他母亲素来见效的眼泪哀怨大法,第一次失去了它原本的功力。
刘毓冷眼旁观,他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是越来越出息了,他看着哭成了泪人,又在念叨自己不容易的母亲,心里头竟然有些漠然地想着:所以您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对姜陌有所不满了吗?
但是很快,他又被迫去看那些提高厨艺的书。
哎喂我告诉你,你最该学习的不是厨艺,而是如何生火如何切菜好吗?
天历帝刘毓又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