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大抵是明白了,他如今在自己年幼的躯壳了,但是与之前的重生不同的是,这次的他只是看客。

上苍冥冥之中仿佛应该是想让他明白一些什么,才会让他回来。

记忆并不是一天又一天无聊的叠加,反而像是有所侧重一般,都是那些浓墨重彩的曾经,但是似乎想让他在自己的记忆里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现在。

嘭得一声,他只觉得额角一痛。

灵魂还没有和躯体接洽好,就差点给砸晕了。

接着便听到他父亲的冷冷冰冰的声音自高位传来:“身为储君,一点储君的样子都没有,看看你自己写的,这都是些什么?就这东西,还说是进步显著?那你之前写的,都得是些什么玩意!”

年幼的自己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听着自己敬爱的父皇冷若冰霜的声音,浑身不可抑制的瑟瑟发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委屈的眼眶也发红了。

这个时候,殿门被倏忽打开,他看到自己的弟弟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殿内的气氛一下子便变得温馨起来。

他看到他的父皇素来严厉的表情变得柔和而慈祥。

他看到他的父皇张开双臂将他的弟弟抱起来。

“小疏怎么来了?想父皇了吗?”

他看到他的弟弟心安理得地窝在他父皇的臂弯里,显而易见,是熟悉了这样事情的发生,他听到刘疏骄傲的声音:“父皇,今天师傅夸奖我小学背得好呢!”

“我的小疏真厉害。”余光不小心扫到还跪着的刘毓,不耐烦地挥挥手,接着又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刘疏来了。

他听到自己内心的不甘,明明自己在刘疏那个年纪的时候,早都把大学学完了,可是父皇又何曾夸过他一次呢?

他知道自己是储君,自然应当与旁的皇子不同,毕竟这是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思想,但是如此明显的差别对待,实在是让他有些难受。

就连此刻如斯成熟的刘毓,也不得不承认,关于他的父皇,关于他的那个皇弟,于他而言,是一辈子的痛。

他那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直到看到姜陌。

那天姜陌的脸色不佳,若让此时的刘毓去看,一眼便瞧出姜陌显然是刚刚犯了腹疾,但那个时候的刘毓,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倒不只是因为小刘毓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而是那个时候的姜陌其实很少犯病,他们相遇的前十年姜陌犯病的次数,还不如后来姜陌一年犯得多。

如此想着,刘毓难免就察觉了些许的心酸。

不过还未曾等刘毓思索出个所以然来,自己的小臂就被人戳了一下,刘毓偏过头去,发现姜陌正担心地瞧着他:“你怎么了?”

刘毓摇摇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落:“没事,早该习惯了。”

姜陌流露出恍然的表情:“陛下又责骂你了?”

刘毓默认,复又垂下眸子去温习书:“是我还不够好,要是我能写出和你一样的文章,父皇一定会喜欢我的。”

刘毓有些意外,好嘛,原来自己还有个那样年轻而天真的想法啊,原来自己也曾经真的天真地认为父皇真的是因为文章写得不好才对自己发难的啊。

他听到姜陌略微有些不满的嘟囔声:“陛下也实在是太过偏心了,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年轻的刘毓神色依旧黯淡:“我毕竟是太子,父皇对我要求高些,本也无可厚非。”

或许是眼前的这个刘毓太过失落,气氛有些压抑,姜陌的语气有些尖锐:“哪里是无可厚非,自己没本事,便将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听得此言,两个刘毓全都愣住了,年轻的那个刘毓十分激动,他拔高了声音,为了守护自己父亲在姜陌心里的形象:“我父皇才不是没本事的人,我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父皇!”

而年长的刘毓如遭雷击。

这说的哪里只是他的父皇,这说的是他啊!

他一心只想立郑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却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所以他为了报复文官集团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得志与压力,他决定事事都不让文官集团顺心,他不上早朝,他寒尽忠良之心,他……

他比之他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偏偏,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且,他引以为傲,甚至对自己的战果,洋洋得意过,看着满朝的文官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他曾扬眉吐气,既然你们不让我好过,那我自然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可原来,在姜陌眼里,自己竟是这样的无能之辈。

他想,他不愧是他父皇的儿子。

他们都是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偏心,一样的懦弱,甚至于连愚蠢,都是一样的愚蠢。

他囿于郑贵妃的骗局里,一生没有察觉,他的父皇又何尝不是在自己的那个爱妃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

直到他死,直到他死,都要为那个刘疏,不管不顾地留下自以为是的保命的法宝,虽然最后成了刘疏的催命符就是了。

姜陌也自知失言,闭上嘴不说话了,心里有些暗自的懊恼,自己怎么就心直口快的把这些东西全说出来了呢?平素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去哪里了?

不过刘毓却没有在意,他缓和了心情,顿时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太冲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是我方才没控制好情绪,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

姜陌当然是顺着台阶立马就嗖嗖地就下来了,立马揭过这个话题:“殿下,含香楼的桃花开了。”

刘毓自小在宫中长大,虽然也曾听说过京城三景,但到底是未曾亲眼瞧见过,要不是他被封太子,来翰林院读书,怕是连翰林院的梨花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更遑论含香楼。

于是刘毓有些奇怪地看了姜陌一眼,似乎是不太明白姜陌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姜陌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刘毓的脖颈间,惹得人心猿意马:“殿下想去瞧瞧桃花夭夭吗?”

刘毓瞬间瞪大了双眼。他怎么可能不想呢,但凡是个少年人,又怎么可能对听说过的美景毫不动心呢?尤其是像他这种从小被拘着长大的人来说。

姜陌非常满意地看到刘毓瞬间亮起来的眸子,似乎本来,就只有这样的表情,最衬得上刘毓了,似乎刘毓,本该一直如此开心才对。

含香楼,乍一听这名字,仿佛是个秦楼楚馆,但其实,它是一座茶馆。经营这座茶馆的人,的确是个人才,也确实是个富翁。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下如此大的一块地皮,然后在院子里种满桃花,盖了一座小楼,凡至春天,这楼便是一处绝佳的赏桃圣地,一座难求。

毕竟京城中不乏权贵子弟,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又有闲,追求的就是别人求而不得的羡慕眼神,是以你若是能在春日里,坐于临窗的小阁里,斟茶听曲,绝对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

当然了,这前提得是有钱啊。

能进得这含香楼的,非富即贵,毕竟含香楼的茶,也不是轻易能喝得的,一盏普普通通的茶,便能要去普通人家十年的积蓄。

不过显而易见,刘毓和姜陌没一个是缺钱的主儿,刘毓也不知道姜陌用了什么方法,竟当真顺利地带着自己出了翰林院。

年少的刘毓没有这么多弯弯肠子,更是被要去含香楼的事情分去了太多的心神,根本没有细想过,可是,这个刘毓看着姜陌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走到含香楼前,便知道姜陌恐怕早有带他来这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为了这件事耗费了多少的心血,一时之间,内心复杂。

姜陌曾将他如此放在心上过,姜陌待自己,远比自己待他,好无数倍。

只是自己从不曾在意过罢了。

也对,毕竟像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如果不是别人对他千般好,他又怎么会想到对别人回报哪怕一二呢。

刘毓坐在观景的最佳地点,伸手仿佛就能触到娇嫩的桃花,啜饮着含香楼久负盛名的桃花雨雾茶,转头就看到姜陌看着自己笑。

那笑,竟比灼灼的桃花还令人炫目,见之难忘。

他听到姜陌轻轻放下茶盏:“这桃花雨雾茶,果真是百闻不如一尝啊。”

接着,他感受到刘毓撇撇嘴,不屑地说:“这有什么,我还是觉得你府里的白梅雪松茶更香一些。”

姜陌轻笑:“我府里的白梅雪松茶自然也非凡品,不过,岂是人人都能尝到的?”

刘毓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怎么,你那茶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姜陌莫测高深地一笑,语气里满满的全是骄傲与自负:“能得我亲手采集的晨露,初雪,又怎么能一样?更何况,烹调方法全是我一个人定下的,殿下可是除了父亲与我之外尝到的唯一一个人呢,你说珍贵不珍贵吧。”

哦,那当然是非常珍贵的。

毕竟姜陌先是才子,然后是伴读,接着又是丞相,那可不是烹茶师,万金难求一盏吧。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他再也没有喝到那样味道的白梅雪松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