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终究还是过于年轻了。

如果是上辈子的她,绝对能发现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也一定能发现刘毓还未彻底下定的决心,绝不会就如此被人瞧出自己的心慌来的。

可惜她不是。

于是她的慌乱就彻底的暴露在了刘毓的面前。

至于刘毓为什么会知道她的母亲是医女,这也太明显不过了,毕竟她到底还是对他的儿子和名义上妻子下了手,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数都没有呢。

他瞥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非常机灵地将药包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从善如流地呈到他的跟前:“陛下,这是在云书的房里发现的药包,经太医查验,确有毒性。”

云书的面色一白,她砰的磕头:“陛下,此事是太后娘娘吩咐奴婢去做的,与贵妃娘娘无关啊,陛下。”

话一出口,郑淑的脸上就是一僵,云书方才也是吓懵了之后的本能反应,此刻也知道自己也许是说错了话。

刘毓嘲讽的笑了,他觉得自己也许是气疯了,所以现在竟然久违地有了一丝可笑,他的声音甚至有些轻快:“不,你说错了,你现在应该,拼命地把责任往贵妃身上推,这样,朕会觉得,你一定是为了保住被太后攥在手里的自家家人的性命才胡说八道的。”

云书的脸色更白了,面无血色。

刘毓却笑得更欢了,与这一室冷凝的气氛和在一起,甚至有些诡异。

“你们糊弄朕,也要用点脑子,用点心啊,不然朕要如何信你们才是,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郑淑却不肯说话,一言不发地跪在那里。

刘毓心头却突然划过一丝了然。

这个云书,绝不是普通婢女。

不然郑淑现在就应该弃卒保帅,应该把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来,况且,如果他是郑淑,在让这个云书杀了姜陌以后,绝不会让云书继续在宫里伺候,虽说上辈子自己确实几乎不可能在姜府对这个宫女留下印象,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这个贵妃,心思应当还算是缜密才对。

可是她却偏偏还是将云书留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也只是跪在自己的面前,不求情,也不撇除关系。

他心底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他怀疑云书应当是与她那早逝的母亲有关,她们应该很早就认识了。

不过他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就是了,他只是想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而已。

于是他云淡风轻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灭了你满门,如何?”

虽然他说的轻巧,甚至带了些许的玩笑意味在话里,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当这句话是一个玩笑。

云书只跪地讨饶,声音虽然响,但是却并不诚心。

刘毓却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反正你全族也就剩下了你一个,杀便杀了?又或者,你的家人现在在一个你认为很安全的地方?”

云书的求饶声突然停了,这下当真是面如死灰。

刘毓的声音依旧温和:“可是朕的玄武卫是很厉害的,没事干就喜欢打听一点什么隐秘之事,只要朕想,玄武卫还可以告诉朕,你父母去世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呢,又或者,你想去净司?也对嘛,毕竟对宫女宦官,或许是净司比较适合你们。”

净司,这在云书这样的宫女看来,也许是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历来就没有能活着从净司出来的宫女,也没有能在净司里守口如瓶的人。

郑淑的一张脸也惨白如雪,但是她却突然抬起了自己的脸,直愣愣地看着刘毓,语气里却是刘毓所陌生的高傲:“陛下不必威胁云书,是我让云书去下毒的,是我要杀了姜陌。”

刘毓的视线终于转向了郑淑,收敛了自己全部的笑意:“为什么?”

郑淑霍然起身,不肯再跪:“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姜陌害我家破人亡,我怎么可能任他高高在上的权倾天下?”

刘毓的眼里只剩下了一片冷漠。

又是如此,原来还是如此。

郑淑却没有停下,继续道:“你以为我要的,就只是一个姜陌吗?”

刘毓只是沉默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他想,无论郑淑说什么,他也许都不会意外了。

云书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钳制她的侍卫,扑到郑淑的脚下:“小姐,小姐,是我一心要杀姜太师的,是我,与你无关……”

郑淑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眼里的光芒越闪越亮:“我想要的,是要让那些害我家破人亡的人全都不得善终,我要让姜陌不得好死,我要让你这个漠视我家苦楚的皇帝痛失所爱,声名狼藉。”

好一个,痛失所爱,声名狼藉。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爱的人是姜陌?

郑淑的目光却转向了冯融,眼里是一片冰冷:“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又怎么能报仇呢?这就要感谢我们的冯公公了,你说他怎么能这么善解人意呢?”

冯融倏然抬眸:“你胡说八道。”

郑淑轻笑:“不,我可不是胡说八道,冯公公单独约我,告诉我,那个先前寺庙里唐突我的穷酸书生,就是当今的陛下,还告诉我说,他有办法可以让我独得陛下盛宠,我只要帮他夺得无上的权力就行了。”

冯融的脖子都气红了:“你妖言惑众,陛下,奴才是一心为陛下啊,陛下!”

但是刘毓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冯融心冷如冰。

陛下不信他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在陛下的心里不再那样受宠了,近些年来,陛下有许多事都会避开他,他也明明知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京城,可是他不忍心,不舍得放弃已经到手和即将唾手可得的权力。

然后陛下就收了他掌管净司的权。

但是他还是总盼望着,盼望着有朝一日陛下可以想起他的好来,盼望着终有一天他还可以重获昔日的荣宠。

“冯公公是真的了解陛下呢,他说只要模仿姜陌,就能夺得您高高在上的一颗帝王之心呢。可是我们发现,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并不怎么顺利啊,毕竟有姜陌这个正主在前,再模仿也拴不住陛下的心呢。”

刘毓没有说话,只继续听郑淑说道:“只有姜陌死了,陛下求而不得,才会更加沉迷于与姜陌相像的温柔乡里。”

“所以你们决定对姜陌动手?”

郑淑微微一笑,眼里俱是畅快:“陛下,这可不是我提出来的呢。是您最信任的,从小伺候您长大的冯融,冯公公,主动跟我说,不除姜陌,我们永无出头之日呢。”

刘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已经不再会愤怒了,他从没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你何必激朕,你是知道自己已无翻身之日了,便死也要拉着冯融同你一起吧,毕竟若朕所料不错,你的复仇对象里,也应当有冯融吧。”

郑淑这次倒是有点意外了,她扭头看刘毓,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后微微笑了:“陛下真聪明。”接着,她的声音里就淬满了恨意,她扭头去看冯融,嘴角还勾着一个残忍的笑:“身为刘毓的秉笔太监,是你亲自批复了那份奏章呢。更何况,若非你不肯施救,我的父亲怎么会早早地就死在了远寒之地?所以我要夺取你苦心经营的一切,我要你爬上高位,再狠狠地跌落,我要你,看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唾手可得,可却永远失去!不过很可惜,我还是失败了呢。”

刘毓只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他听到冯融撕心裂肺的叫骂:“蛇蝎女人!”

他听到自己无力的苦笑,的确够狠。原来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女子,他认识的,只不过是几十年来,一直带着复仇面具的郑淑。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蒙蔽的人是他自己的话,他几乎都要佩服眼前这个女子了,为了自己的目标,她在自己其实所完全不在意的人面前演了几十年的戏,却从未被他发觉过,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忍耐与功夫呢,他自认为是做不到的,所以他合该输的心服口服。

整个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没有失败,上辈子,她或许是唯一的赢家,姜陌死了,他的母后也在遭他厌恶后死了,陈家破败了,他也死了,到死都没有看透她,并且死得大快人心,身败名裂。

而冯融,想必会在他死后位高权重,然后再被她狠狠地收拾了吧。

刘毓的目光却变得难得的坚定,可是,输一次,就够了。

突然,郑淑眸光一凝,眼里闪过一丝疯狂,她向旁边迈出一步,一把抽出横在侍卫腰间的剑,便往刘毓胸前刺去:“你们都该死!”

郑淑毕竟只是个手不能提的女子,那剑虽说不沉,但是也到底是一把剑,郑淑激动之下握住,但是还是失了准头,刘毓虽然意外,但也不是个木头桩子,见状便侧身想要夺过。

不过他们两个的距离到底是过于近了,刘毓的手臂还是被剑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流出。

侍卫们也反应了过来,赶紧想要把郑淑制服,却听到郑淑凄厉的笑声:“大仇未报,我死不瞑目!”而后她将剑置于自己脖颈处,狠狠地划过一刀。

郑淑的身体倒在地上,血在刘毓的面前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