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站在冰冷的慈宁宫里,这一次,他没有向自己的母亲行礼,这当然是很值得大惊小怪的一件事,毕竟这还是刘毓第一次这样做。

太后陈安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冷意:“怎么,皇儿现在,不仅要做个昏君,还要做个不孝子吗?”

刘毓死死地盯着高位而坐的陈安,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母后已经知道了。又或者,其实您已经知道了我为何如此,却依然觉得我不会对您怎样,是吗?”

陈安却丝毫不见慌乱,反而依旧平静如斯:“难道不是吗?”

刘毓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他的母亲,曾经不是这样的。

她曾经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被先帝一夜雨露,生下了皇城内第一位皇子,在正宫无后的情况下,母凭子贵,方才在前任太后的命令下被封了妃。可上有皇后出身名门,又有贵妃宠冠六宫,他的母亲,只能后宫争斗中唯唯诺诺地活着,生怕行差踏错,他还记得,自己幼时,时常被母后教育忍气吞声,非但要容忍刘疏时时刻刻地恶意挑衅,他甚至要容忍宫内对于他出身的鄙夷与议论。

就因为这个,他还曾暗自埋怨过母亲的软弱与无能,纵使他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母亲变得这样蛮横霸道,变得这样有恃无恐呢?即使自己犯下了滔天的大罪,已然能够用这种高高在上,毫无悔改的语气说出一句:“难道不是吗?”

刘毓听到自己冷笑一声,而后掷地有声地说道:“当然不是,母后。”陈安终于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享受了近十年高高在上,无人胆敢顶撞的嚣张生活的她,显然还是有些消化不良,一时间竟还是没有改变脸色,仍旧显得格外高傲与不屑:“哦?那皇儿要如何做呢?弑母报仇吗?”

刘毓攥紧了拳,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因为用力而吱吱作响的骨节:“母后,看起来您依然执迷不悟呢。”

陈安冷笑:“执迷不悟的是你,皇儿。”

刘毓蓦然松开了握紧的拳:“不知母后是否是被这辉煌的太后生活迷住了眼,竟忘了这最简单的事吗?纵使你是万人之上的太后,即便朕要跪伏在你的脚下,可是这掌管天下的主人,却依然只有朕一个。”

陈安冷道:“掌管天下的主人?你说的冠冕堂皇,你不就是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姜陌吗?你以为你那点龌龊的心思无人知晓吗?”

刘毓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滔天的怒意,连最基本的冷静也保持不住,他上前一步,几乎要将攥住陈安的衣襟,但是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举动,只在离陈安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住了:“我心悦姜卿,并非什么龌龊的心思。”

陈安不为所动:“心悦?所以他还不该死吗?”

刘毓愤然抬眸,却望进了陈安一双略显疯狂的眸子里:“他魅惑我的儿子,他妨碍我陈家的道路,他让我的儿子不再听我的话!毓儿,你还记得你对我的顶撞吗?桩桩件件,都逃不出他姜陌的影子!”

所以在她看来,自己竟是早就对姜陌情根深种?

刘毓终于像是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一般,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他狠狠地闭上眸子,而后又缓缓地睁开:“所以你早就想杀了姜陌了?早在你将荷包送给我的时候?”

陈安明显一愣,反倒是稍稍冷静了一些:“不,我原本并没有想这么早就对姜陌下手的,如果他不是非要拦在我的路上的话。”

刘毓也有些意外,他心头闪过一丝惊恐,他尽量平稳了自己的声线,问道:“是因为陈珏吗?”

陈安未置可否,显然是默认。

刘毓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僵立在原地,半晌之后,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却满含嘲讽。

姜陌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陈家的坏话,可是他的母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锅扣在姜陌的头上。

她为什么从来不去想一想,陈家的子弟,又何尝配得上高高在上的权力与地位呢?

“陈家凭什么可以不劳而获,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得别人寒窗数十年得到的东西?就因为母后生了朕吗?”

陈安一时接不上话来,毕竟她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刘毓既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么理所当然为她的家族做出贡献,理所当然地在所有的人生大事上听她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的心态。

陈安的语气依旧不阴不阳:“皇儿这是要责怪母后干预朝政吗?”

出乎她意料的,刘毓挺直了腰板,直直地看进她的眸里,她第一次,在这个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的孩子的眼里,看见睥睨天下的气场,一时之间,竟有些胆怯。接着,她听到刘毓不轻不重的声音:“是。”

陈安瞪大了眼。

刘毓这次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古外戚就是帝王心头大患,朕先前对陈家诸多忍耐,并非是为了让你们更加肆意妄为。母后,人贵在知足,可惜您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知足。”

陈安的脸色一片苍白。

她好像终于丧失了自己一贯的高高在上,习以为常的肆无忌惮,她的语气不再中气十足:“毓儿,毓儿,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你幼年不受陛下宠爱,高烧不退,是我,是我跪在未央宫前,苦苦哀求,方才得了那妖女一句同意,为你求来太医,你怎么可以,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待我,这样对待我的母族。”

刘毓就那样看着陈安,不发一言。

这些话,他几乎都要听烂了,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些年,但凡陈安有些许的不顺心,她便时常将这话挂在嘴边,控诉先帝,控诉先贵妃。

可是他总还是怜惜母后常年后宫孤寂,总还是挂念母后的养育之恩,是以他总是耐着性子,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事。

难道他做的还不够吗?

难道他还不算是百依百顺吗?他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母后才会满意呢?让这江山尽姓陈吗?

他听得有些累了,终于第一次打断了陈安的哭诉:“母后,其实您有没有想过呢,正是因为记得您的养育之恩,朕才一次次地容忍陈家在这皇城只手遮天。您难道真的认为,只要姜陌不对朕说这些,朕便一无所知吗?您未免过于看轻您的儿子了。”

陈安去看刘毓,她几乎要认不得这个立于她身前的人。

刘毓目光微冷,就那样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眼里没有丝毫自己预料到的温柔与动容,只是一派不合时宜的冷淡,甚至于嘲讽。

刘毓低头看陈安,终于看到了她眼里的不安与恐惧,可是他并没有丝毫的动容,声音冰凉而没有感情:“有多大的本事,担多大的责任,母后不要总想着除掉谁,就能给谁带来什么好处,如今朕就把话放在这,我刘氏江山,永不叙用陈氏族人。您满意了吗?”

陈安抖抖索索地举起手,直直地指着刘毓:“你,你……”

刘毓像是倦极了,再不想听她说一句话似的,转头就想走,他的腿却倏忽被陈安抱住,陈安的声音满是慌乱:“不不不,毓儿,母后这样做也不光是为了陈家啊,更是为了你啊。”

刘毓的腿被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他终究还是舍不得一脚将人踹开,只是冷冷地说道:“松手。”

陈安当然不肯松:“自你第一次见姜陌,就对他与众不同,你小的时候,就为了姜陌去顶撞先帝,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封姜陌为太师,现下因为姜陌身体不适,甚至于住到姜府去,姜陌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必须得除了去,否则他日必成祸患。”

刘毓突然不再挣扎,他垂眸问陈安:“我对姜陌,一直与众不同吗?”

陈安察觉刘毓被说动,情不自禁地松开手,而后自然地抬眸望向刘毓,语气焦灼:“是啊,你自见了姜陌,便时时刻刻挂心于他,日日回来对我说姜陌如何如何,姜陌说要什么,你恨不能捧到他的跟前,你说他将你迷惑至此,是何居心?”

刘毓看着陈安眼里又一次燃起的希望,看着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终于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疲惫:“那您非要将朕控制在自己的掌心,又是何居心呢?”

陈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刘毓已经不再想听她的回答了。刘毓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太后身体有恙,即日送去甘泉宫疗养。”

这句话的背后,便是一句,无诏不得归京。

刘毓将那曾经自己珍之又珍的荷包扔在了陈安面前的地上,然后缓缓地从荷包上践踏了过去,他同陈安的母子情分,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陈安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孝子!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联合外人来欺辱我的吗?我是你的母亲啊!站住!你给哀家站住!你就不怕吗?我朝历史上将永远记住你不孝的名声!”

这一次,刘毓没有驻足,也再没有回头。

不孝的名声吗?刘毓轻轻笑了,笑容里满满的全是嘲讽。

他又有何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安看着刘毓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吼道:“姜陌手里有一支隐卫,他意图谋朝篡位!”

这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刘毓的脚步果真顿了一顿,她满怀希望地抬眸,却只听到刘毓非常清淡的一句:“朕与持之的事,无需太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