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过成如今这样。

朝会一结束,天才擦擦亮,他就直奔禁卫军的训练场所,看他们的训练状态,并且校验前一天的成果,然后再去巡防营,安排今日的任务,将昨天的报告查验一番。

当他看着原本不成形,散漫的禁卫军与巡防营焕然一新,当衣着整肃,精神焕发的将士跪在自己的面前,当他们用洪亮而统一的声音山呼万岁的时候,刘毓想,他终于知道祖父为什么,一点也不想当皇帝,只想当将军。

因为当将军也太爽了吧。

这些将士不懂什么历史典故,能勉强写写自己的名字,识得几个字已经是不容易了,是以你不用担心他们的话里有话,生怕表面在恭维你,实际上典故里套了典故,在暗戳戳地骂你呢。

他不用再三琢磨这些人的汇报,花一整个时辰来判断,他说话的重点是什么。

他更不用跟这些人博弈。

这里,他说的话才是真真正正,丝毫不掺水分的圣旨,言听计从,他说往东,绝对没有人妄图联合起来,驳回了他的意思,强迫他转而下令往西。

当然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还是看着越来越有规范的禁卫军,看着焕然一新的巡防营。

他总算意识到,他是真正能做些什么的人,他做的事,是真真正正有效果的,是能把一些东西往好的方向上改变的。

哪怕他从没有如此辛苦过,天天睡的比狗还晚,起的比鸡还早。

每天又要当将军处理军务又要当皇帝和文官扯皮,天天忙的团团转,每天处理政务到三更天,脑袋沾到枕头上就直接昏睡过去。

可是他却一天比一天斗志昂扬,一天比一天的精神焕发,甚至在心里想着,他也不要奢求什么别的,就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更遑论鉴于他现在的忙碌与勤勉,总还能得到来自姜陌的,在他意料之外,却惊喜连连的奖励。

不单时常能收到姜陌给他带的小点心,甚至能听到姜陌带着复杂感情,他分析了一下,大抵还是欣慰占主要成分,并不十分真心的劝慰:陛下也别太累了,龙体还是很重要的。

他估摸着姜陌的潜台词是:陛下,保持住,可千万别松懈了。

哦,跑题了,更难能可贵的是,姜陌竟然会时常主动邀请他在看完了禁卫军的训练之后去京城哪里逛一逛,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

他真的觉得像回到了曾经,除了之前是偷偷摸摸地出去玩,现在是正大光明的出去玩罢了。

刘毓百忙之中抽出来的那一缕谈情说爱的情思,告诉自己,这或许才是他曾经想要过的日子,这才是他当年无数次幻想过的,登基之后的日子。

有姜陌相伴,有事务繁忙,时而喝喝酒,吟吟诗,该有多么快活啊。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近乎于圆满了,现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心底里无法诉说的那一点隐忧了。

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安慰自己,肯定不会旧事重演的,但还是难以遏制地觉得害怕。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姜陌的确一直非常健康,甚至因为刘毓的积极作为,又因为申行远分担了很多政务,过的十分快活,没什么烦心事的缘故,连一点点风寒也没有,健康的不能再健康。

刘毓几乎要完全放下心了,如果他没有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时间点,收到那个令人恐惧的消息的话。

可是现在刘毓只觉得,他的四肢百骸都在发冷。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颤抖,他死死地揪起那小太监的衣领,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其实是前所未有的大:“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他的骨骼在咯咯颤抖,他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那个小太监被这样的刘毓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起来,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因循守旧地向陛下报告姜太师的情况,怎么就会受到如此的惊吓。

不过能在御前伺候的,都不是什么善茬,他抖抖索索,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方才的话,确定并没有什么问题,便大着胆子又说了一遍:“姜太师腹疾复发,太医说是着了凉,将养几日便能痊愈,于是姜太师便请求告病几日。”

刘毓依旧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愣愣地丢下手里的小太监,他的脑子很混乱,却又很清醒。

他几乎不太明白自己的脑子在想些什么东西。

明明,明明一切都应该已经变了才对啊。

刘毓有些混乱,却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对,一切应该都不一样了才对,他去看看姜陌,肯定不会有事的,这辈子都变数已经这么多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姜陌少穿了衣裳呢!姜陌肯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刘毓颤声道:“备马!”

刘毓脑子乱哄哄地骑在马上,心慌到了极致,他几乎不敢去仔细地回想当年的半分情形,因为这几年来,那日的情形便日日在他的梦中出现,这些日子尤甚,让他整日惶惶不可终日。

一切表象都告诉他本应无事。

可是姜陌又一次,在这个令人恐惧到不能再恐惧的时间节点上,霍然倒在了病榻上,刘毓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他不记得上辈子姜陌究竟是哪一天病倒的。

庆幸于他心存侥幸,万一其实不是这一天,只是他的杞人忧天了,却悲哀于并不能断定一切。

刘毓翻身下马,推开了一众人的搀扶,忽视了全部人的行礼,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姜陌的卧房。

所幸这个姜陌不再是日日噩梦中一动不动的姜陌,这个姜陌虽然脸色不好,却斜斜地倚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端着那白玉碗,碗里是黑黝黝的药汁,姜陌微微蹙着眉一点点地抿着药汁,他一贯是喝不惯药的苦味的。

卧房里还跪着个太医,面色倒是平静的很,一点也见不着什么慌乱,整个屋子都被这骤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一屋子的眼睛便都落到了刘毓身上。

屋子里不是刘毓曾想的气氛,刘毓自然感受得出来,于是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身子终于不再止不住地颤抖了。

姜陌对于刘毓的突然到访,其实也算不上是特别意外吧,他自然从好些日子前,便已经感受到来自忙碌的刘毓的紧张,哦,差点忘了,还有来自申行远的紧张。

就好像他不久于人世了一样。

今天他卧房的门根本不像是一国太师的门,已经被闯进了两次了,姜陌如何不知道,刘毓同申行远有事瞒着他,从很久之前,就有事瞒着他。

可他从来没去问过,首先这样的疑问本来就毫无意义,其次他也不像逼着他们告诉自己实情,毕竟谁还没有点难言的苦衷呢,他只是有些难过,每次刘毓同申行远不约而同地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悲哀从心底溢出来,你瞧,你早不是那个可以独享宸霖秘密的人了。

姜陌刚刚想招呼一下刘毓,却见刘毓径直走向太医,一把将太医抓起:“持之怎么样?”

太医平静的脸色终于染上了颤颤的恐惧,当然,他只是本能的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恐惧什么,毕竟姜陌的身体是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太师近来脾胃失调,旧疾又犯,并无大碍,只需开几贴药,细细将养几日可痊愈。”

谁料,刘毓的脸色骤听此话并未缓和,反而愈加铁青起来,他狠狠将太医丢在地上,怒道:“庸医!来人,去将宫里的太医全给朕请过来。”

刘毓的手不知是气得还是吓的,又微微颤抖起来。

太医此语,同上辈子一般无二,虽然这话经常被听到,可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被一字不落地再次说出来,刘毓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下屋内不算沉重的氛围便一下子沉重起来,太医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却难以理解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莫不是没给太师诊出什么毛病来便惹得陛下不快了?可是本来没病,怎么就能诊出病来呢?

刘毓自顾自地做到了姜陌的床边,细细地看过姜陌的每一丝表情,生怕从里面看出哪怕一星半点的隐忍,他怕姜陌明明有什么病痛,却忍着,耽误了治疗。

姜陌被他看得分外不自在,便低着头喝药,却被刘毓一把夺过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姜陌的声音有些许的不满,生气与意外:“陛下,这是做什么?”

刘毓没有丝毫的愧疚:“如何知是不是有人收买了这个太医呢?”

姜陌看着刘毓直直盯着自己的眸子里并没有半分的躲闪,全都是草木皆兵的恐惧,姜陌其实很不明白,刘毓这样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就好像自己即将去了一般,可是刘毓便就是刘毓,姜陌不能也不忍心像对待申行远一般快刀斩乱麻地就把人忽悠出去,拒绝刘毓的意愿。

他看着眸子里装满了恐惧的刘毓,心里却是分外柔软,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妥协声:宸霖何时如此恐慌,便是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顺了宸霖的心愿,安了宸霖的心又能怎样,他又不会掉块肉不是。

但是在满太医院的太医都会诊过以后,刘毓依然包含着恐惧与怀疑的眼神,终于让姜陌退无可退,忍无可忍:“陛下莫非是盼着臣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