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走了之后,刘毓也起身,站在殿外的平台之上,举头看着夕阳的余晖为天空漫上了一层粉色的温柔,看身后的层层宫殿。

天地之大,宫墙之深,他为什么不试试呢。

成了则大权在握,便是败了他也还是高高在上的傀儡皇帝。反正一辈子那样长,又那样无聊,为什么不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呢?

那他上辈子为什么却就那样蹉跎了过去呢?

答案已然难以寻觅了。

他也不再想去寻觅。

今年是天历九年的秋日,他记得天历九年年末的时候,似乎是有一次大型的流民逃窜,还闹到了京城来,搞出了不少风波。

既然要做,就把事做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刘毓的眸光变得愈发的坚定,他转身回寝殿,秋日的风把他身上的披风吹开,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身上,更增添了几分决然与潇洒。

申行远是有些惊异的,当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朝会之后把他和姜陌二人拦住,却是将他叫走,而不是把姜陌叫走的时候。

显而易见,姜陌也足够吃惊,毕竟他都已经做好了自己被叫走的准备了。

但是吃惊归吃惊,人还是得见,事情还是得做。他和姜陌就此分开,他跟着小太监往回走。

一路上他也暗自琢磨了不少,估计八成就是前两天持之同自己说的那个巡防营的事。

但是他对这件事并不看好。毕竟虽说皇上至高无上,但是我朝的实权很早之前,便实际掌控在众多文臣的手中,而让陛下掌控军权,这几乎是文臣不能妥协的事情的前三名。

第一是立太子,第二是立后,第三便是皇帝掌军权。

即便会引得陛下不满,但如果陛下再次问他这个问题,他也是同样的回答,那就是绝不可能成功。

殿内只有刘毓一个人,送他过来的太监将他送到大殿的台阶处便止步了。申行远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瞧着怎么这么像某些史书里的场景呢。

虽然心里头有些惶惶,但是申行远还是整了整衣襟,而后从容不迫地往殿里头走,反正他又不是功高盖主的将军,也算不上是权倾天下的权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一进门,还没等着行礼呢,就被刘毓套了个高帽子:“朕听说,你素来博闻强记,所看卷宗皆能铭记于心?”

哦,好像是有人这么恭维他来着。

但是陛下问起,自己怎么能自夸呢,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回道:“臣不敢,不过是旁人笑言罢了。”

刘毓才不管什么笑言不笑言,看申行远又想和稀泥了,也懒得和他绕弯子,径直切入了话题:“朕问你,天历九年的流民在京城暴动是什么时候?朕要精确到日子。到底是哪一月哪一日何时?”

这个问题实在是有点超纲了,非但过去几十年了,连人都死过一回了,还让他想这件事,未免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但是刘毓显然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强人所难的,看到申行远一副为难的样子,难免有些腹议,但是实在是只能求助申行远一个人,他只好捏着鼻子礼贤下士了:“申卿啊,此事事关重大,你可一定要想起来啊。”

申行远一听他叫申卿,就有点毛骨悚然,通常情况下刘毓这么叫他准没有好事,不是想坑他一笔,就是想坑他一笔大的。

不过被刘毓这么一刺激,申行远倒当真是有这么一点印象了。

因为当时应该是冬至前后,那日休沐,他去姜陌处,结果就骤然听闻街上有流民□□。

是以应当是冬至前的那个休沐日。

不过刘毓听后非但没有夸赞他,并且非常自然地偏离了重点:“你每次休沐都去持之那里吗?”

申行远觉得自己翻了一个错误,他就不应该把分析也说给陛下听。

“陛下为何突然要问流民暴动的时间?”

刘毓笑了笑,他这次倒是没有想瞒申行远,毕竟这事离了申行远还当真做不了:“朕要在那日去新建的摘星观做法事。”

申行远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陛下!”

刘毓又道:“你我都知道,那件事并不成什么气候,为防万一,朕到时候还会暗中派几个高手暗中保护。”

申行远还是觉得过于冒险,但是刘毓显然对他并没有包容天下的耐心:“总之这件事绝不能告诉姜陌。”

申行远觉得还是过于不妥:“陛下何必以身犯险,说句大不敬的,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去做,那才真的叫此生枉过。”

这话说的,是刘毓,也是他申行远。

他们二人相视,申行远在他的陛下的眼里,看到了令人动容与震撼的坚定与魄力。

他躬身行礼:“是,臣会配合陛下,顺利出行。”

他终于在刘毓这样的目光里,找到了当年自己想要效忠的那个年轻的帝王。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帝王清澈的眸子是否还会向之前一样变成无动于衷的混浊,但是他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

他想再试一次,再一次将自己的忠诚奉献给这个人。

陛下这次做的,是对的。

他承认。

刘毓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会这么的顺利。他已经做好了攻坚战的准备,结果敌人竟然缴械投降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吧,达到目的就是好的。他忍不住又一次叮嘱道:“持之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必须先斩后奏。”

申行远已经不想去纠正到底是谁给谁写奏章这件事了,只想在心里把陛下骂一顿。

哦,您还知道姜陌不会同意的啊,您也知道这件事有风险啊,您也知道您自已一个人瞒不住啊。

姜陌多聪明一个人啊,他得费多大劲才能替陛下瞒住,结果事情结束以后他肯定还得被姜陌狠狠记上一笔。

那姜陌肯定是不忍心记怪陛下的,最后两笔帐肯定都落在他的头上了。

呵,陛下,呵,男人。

当然,平素理念就是和稀泥,不惹事,多包容,温和恭让的申丞相,向刘毓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语气平静:“陛下放心。”刘毓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

看来也并非是一无是处啊。

刘毓想起来,上辈子蒙古在北境,斩杀了守将徐华,当时满朝哗然。

举朝的官员都要求出兵,毕竟只用动动嘴皮子就能博得一个好名声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申行远。

只有他说不。

他目光敏锐,察觉了蒙古部族之间的联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牢固,加之朝廷连年灾害,国库空虚,不宜大肆举兵,所以坚决反对出兵。

他很少见到申行远这样不拖泥带水的时候。

他被说服了。

事实证明,真相不一定掌握在大多数都人手中。

申行远是对的。

他们兵不血刃,平定了蒙古的叛乱。那时候的他,是怎么称赞申行远的呢?

他不记得了,约莫是什么君乃王佐之才之类云云吧。

他们是为何变成了后来那样呢,君不信臣,臣不信君。

刘毓突然觉得,先前这么多年的仇怨,就像是一场笑话,事后回想起来,竟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是那样的可笑,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拿这锦绣的江山,作为自己报复的工具呢?为什么要拿这么多惊世的人才,作为自己玩乐的工具呢?

也许这才是为什么,上苍让自己重回这世间一遭吧。

大梦浮生,一生是一场梦,可梦总是要醒的。所幸现在一切还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