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很少这般烟雨蒙蒙,透露出江南的温婉来,姜陌透过悠悠然驶着的马车车窗,去看这座他已经阔别了三年的京城。

熟悉而陌生的京城。

这座他曾经想要逃离,如今转头又心甘情愿乖乖回来的城。当年的失望是真的失望,如今的心甘情愿也是真的心甘情愿,他不得不承认,宸霖对他而言,终究是难以拒绝的对象。

哪怕宸霖曾经那样怀疑过他,哪怕宸霖的身侧现已经有了宠冠六宫的郑贵妃,但是只要宸霖说他需要,他想要自己,自己还不是就这样乖乖地回到了这里。

那封留在他几案上的书信,不过就是那样一封书信,不过就是在言语之中透露出了对他的期待,希望他可以在守丧结束之后回京,他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这里。

他终究是,情难自已罢了。

马车悠悠然开到了姜府门口,姜陌下了车,便去搀扶自己的母亲,转个身的功夫,身边的小厮跪了一地。

姜陌一愣,转过身去看,刘毓高坐马上,目光温柔而美好,仿佛是一缕阳光,照在了他这个久经寒冬,身心俱疲的旅人身上。

不过只是这样一个回眸,他便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只不过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慰藉,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并不奢求更多。

刘毓变了很多,又仿佛没有变。

三年很短,也很长。

三年了,刘毓的容貌依旧如故,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周身的气度却已经全然不同了,让姜陌几乎都觉得有些陌生,可是这人实实在在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却依然觉得这人亲切如往昔。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体验。

姜陌让人扶了母亲回去休息,自己迎着刘毓去正堂。

“陛下见谅,方才到京城,家里头还乱的很。”

刘毓看了看四周,笑了:“若是这还叫乱,那朕的寝宫怕是不能住人了。”

姜陌素来对刘毓乱摆放东西的习惯叹为观止,闻言终是和刘毓相视而笑,言谈之间也亲近了许多,中间隔着的这些事,这三年,又像是烟消云散了。

刘毓看着姜陌,似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狡诈,接着,他便霍然站起身来,上前几步拉过了姜陌的衣袖。

姜陌被这人吓得不轻,拽住了衣袖的另一侧,语气里都带上了惊诧:“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刘毓才不去管这举动是多么的暧昧与不体面,只自顾自地不松手,而后一本正经地黑着脸问道:“方才竟是未曾注意到,如今已是仲秋,你就穿的这么单薄?”

姜陌终于在这场衣袖争夺战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当然,并不是说他的手劲有多大,而是刘毓在感受完了衣服的厚度以后,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姜陌有些没反应过来,似乎没有想到刘毓提起的,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回应起来便显得有些局促:“陛,陛下,我不冷。”

刘毓才不管姜陌如何回答呢,自顾自地说道:“看来要让找人给你来量量尺寸,做几件衣裳才行,不然就照你这个穿法,不得把自己穿病了吗?”

姜陌有些哭笑不得:“陛下莫要如此夸张,陌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给自己添衣保暖的。”

刘毓接口很快:“既然如此,耳闻不如目睹,你要日日进宫让朕见着你,才能知道你所言是不是真的不是吗?”姜陌有些无言,合着下了个套在这儿等着他呢:“陛下,陌如今一介平民,名不正言不顺,私自进宫,可谓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刘毓不甚在意地说道:“姜卿所做的种种件件,又有哪件不是前所未有之事呢?朕的主意已经定了,反正姜卿现在还没办法给朕上奏反对呢。”

姜陌想,他之前还是想错了。

这三年的时光并没有烟消云散,宸霖变了,变得更像一个帝王了,更像一个杀伐果断,目标坚定的帝王了,不再完全是那个温柔到甚至有些软弱的年轻人了,尽管他的心思还是软的很,但是自己打定的主意却也有了不容反驳的气度。

他该为这样的改变感到欣慰,可他却开心不起来。

究竟是经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故,才能让一个人拥有如此大的改变呢?他这三年来苦苦追寻,却一无所获。

刘毓思考了片刻,想着这样的确是不好听,正好将他原本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实施了,于是又道:“你直接进宫,虽量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但你既然在意名分,朕就给你这个名分,姜卿只需在家静候朕的旨意就好。”

姜陌本能地觉得不对:“不是,陛下,您想做什么?”

刘毓回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给你加官进爵了。”

姜陌知道是给自己封官,虽说他此次重归京城,便是原谅了刘毓先前的欺骗,有重燃希望的意思,并没有推拒做官的意思,可是刘毓这般直言不讳,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不过,和所谓“加官进爵”?

他原先已位极人臣,已然位居丞相之位,还如何加官进爵?莫非是……姜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觉得有些不妙,于是道:“我知你对笃之有些不满,但是……”

刘毓非常温和体贴地笑笑,语气里都带着宽慰的意思:“你放心,我不动申行远的丞相之位。”

姜陌有些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样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岔子了。

刘毓看着心满意足的姜陌,觉得特别开心和骄傲,他的姜陌,怎么能仅仅局限在一个丞相之位上呢?既然申行远都可以做丞相,他的姜陌,那可是比申行远还优秀百倍,千倍的人,那可不是区区一个丞相之位就够了的呀。

所以五天后,当姜陌全家老小跪在地上听着冗长的圣旨之时,姜陌只觉得眼前一黑,的确不是丞相之位,但是还不如夺了申行远的丞相之位给他呢,如果不是礼制的约束,姜陌简直想拍自己的脑门一下再仰天长啸几声。

合着自己那个大胆的猜测,还是不够大胆啊。

他被封为了太师。

这个素来只会追封的名号,因为太师之位太过尊崇,非常人所能享的,所以自本朝建立伊始,虽一直设有这个职位,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活着接受这个职位,素来只用于追封。

新任的姜太师,终究成了本朝第一人,第不知多少个本朝第一人。姜陌已经预见了刘毓满几案的反对奏折,以及朝中无数的惹人厌烦的声音。哦,对了,也不能忘了,太后娘娘肯定也是心怀不满的。

所以他真的十分好奇,刘毓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打探到的结果的确让他大吃一惊。

刘毓先是说,要封后。

那当然是绝对不可以的啊。贵妃是罪臣之后,怎么可以堪当后位呢,更何况贵妃娘娘可是有名的红颜祸水呢,绝不可以。

众人纷纷上奏,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

好吧,陛下说好,那朕不立后了,那朕修个观可以吧,但是不能自己出全部的钱,国库得分担一半,行吗?

那当然也不行啊!

今年收成不好,国库的钱本就拮据,恨不能把明年的钱先挪到今年来用了,怎么还有钱给陛下修道观呢,万万不可以!

陛下说,两个选一个呗。

众臣公当然是理直气壮:两个都不行!绝不行!

行,拗不过你们,朕要封太师,这个要是还不行,那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理由也十分充分,朕相信姜卿的王佐之才,愿意立他为太师,便就立了,任何人不得有任何意见,休要再提什么不合礼数,谁告诉你这个官职生来便是用来追封的?不过是先祖们没能找到堪当此任的人罢了,朕如今找到了,便封了,谁敢有意见?

列位开了几个小会商量了商量,不能真一点面子不给皇上啊,成吧,这个要求是最合理的,自然皇上英明了。

于是不仅姜陌得到了太师之位,顺道刘毓还捞了国库一千两银子,皆大欢喜。

不立后了,也不修观了,众臣也安稳了。

听到申行远的讲述的时候,姜陌真的,啼笑皆非,这么绝的主意,皇上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不过申行远倒是不怎么意外,毕竟这种路数他配合的多了,也自然而然地摸清了陛下的意思,当然知道陛下的意图其实是第三个,便兢兢业业地和陛下又一次配合无间,顺顺利利地给陛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于是,姜陌看着舒舒服服躺在软塌上喝茶的刘毓,有些无奈地说道:“怎么,满意了?”

刘毓心道,哪里能够满意呢?若不是知道实在是太过荒谬,区区太师又怎么够呢,在他看来,只有皇后之位,才应该是属于姜陌的最好位置,因为这样,他就能够名正言顺,永永远远地拥有姜陌了。

不过刘毓还是很识相地没有把自己全部的想法据实相告,毕竟,他还是想在近期内见到姜陌了。

刘毓的回答就显得有些云淡风轻了:“意料之中。”这话并不是他的托大,之前与这个坚固的体系长达几十年的抗争让他明白,帝王什么程度上的任性会得到满足,又该用什么手段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要不然,这三年,他干嘛费心劳力地把郑淑扶到贵妃的位子上,尤其是在他还完全没有被郑淑取悦到的基础上?

不就是为了好办事嘛。

姜陌没好气地把几案上的奏折拿起几本扔在他的身上,略微翻了个白眼,而后道:“既然这么厉害,就努力工作吧,也算我没白白当了这太师。”

刘毓从善如流地接过奏折,当然了,姜陌扔过来的奏折,就是比寻常的奏折好一千,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