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刘毓的案头被两份密奏,一份书信摊的满满当当,刘毓拿出了当年读书都没有拿出的劲头来,盯着这三份东西,就差把他们盯出个洞来。

姜陌曾数次拜会高斌,高斌却闭门不见?

当年高府一案至今过于久远,难以寻觅其线索,暂时没有头绪。

这一切的一切,与当年的真相相去甚远,刘毓在殿内踱步,他感受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但是现在,他有揭开阴谋的钥匙,他把握着一切的先机。

难道冥冥之中,是要告诉他一些其他的东西吗?刘毓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如果不能把这件事揭开,那他可能终生都难以平静下来了。

听到自己坚定而不容置喙的声音:“朕要南巡。”

南巡只是借口,他要见到姜陌,立刻,马上。

那绝对是堪入史册的史上最仓促混乱的一次南巡,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天历皇帝第一次踏出京城这一亩三分地。

文官集团当然是不愿意了,谁知道山高皇帝远的,再出点什么差错可怎么办,皇帝嘛,就是该乖乖地呆在皇宫里头才是正经事。

但是刘毓不听啊,管你狂风骤雨,我自巍然不动,你爱跪跪,爱谏谏,我甚至能给你的谏书上批两个字,行李还是照常收拾不误。

筹备时间不过三天,三天也已经是丞相申行远苦苦争取来的时间了。

三天之后,任凭大殿门口跪了一地的阁老大臣,皇帝自去天高水远了。

刘毓是几乎与申行远的书信同时到达姜府的。

姜陌甚至没来得及拆开那封十万里加急的信,只来得及吐槽申行远当了丞相就是气派,连送信都如此奢侈了,就听到了敲门声。

接着是胡泽近乎震惊地呼叫:“陛下!参见陛下!”

这下姜陌也是猝不及防了。

他倏然从房中出来,就看到一脸风尘仆仆的刘毓,责怪的话还尚未来的及说出口,问安的话也未及问出口,就被刘毓一把拉了过来,语气焦灼:“我问你,为什么要时常去拜访高斌?你不是一向看不惯高斌吗?”

姜陌有些诧异,机敏如他也完全不知道刘毓现在是在按什么套路出牌了,他只能就事论事地回应了:“是,政见不合又不代表我看他不顺眼。高先生是前辈,我自是尊重的,又是同乡,那我自然要多去拜会一下啊。”

“你尊重高斌?那你们二人见了面就讨论点这种诗诗书书的事吗?”

“不是,陛下,我还未曾见过高大人啊。”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变故砸昏了头,刘毓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竟然还真的对姜陌这么不客气?还把人关在门外头?

他的要求便更加突兀了:“朕要去高府。”

啥?姜陌决定自己的脑子是真的不够用了,这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呢?刘毓当年跟自己抱怨高斌的次数数不胜数,待得登基没多久,终于把高斌打发了,那高兴的劲头他至今都没忘了呢,结果现在他匆匆忙忙地从皇宫大内跑出来,就是为了去见高斌?

为什么啊?难不成去找茬的?不至于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姜陌完全无法想通,但是他又不能拒绝,自然只能顺着刘毓来了。

高斌已然赋闲在家多年了,从政期间又是出了名的清廉,是以高宅便显得有几分萧瑟与荒凉来。

待得刘毓乘着马车到高宅门口,素来阖门不见客的高宅大门洞开,年近六旬的高斌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目光幽深而清明,丝毫没有老年人的糊涂,却叫人看不透。

他仿佛确确实实是在想着什么事的,又仿佛什么都不在想。反正等刘毓下车的时候,那双眼里便只剩下了如水的平静。

刘毓并没有让姜陌担心,非常平静而正常地搀起跪在地上的高斌,语气亲切而温和:“高大人年纪大了,快快请起。”接着又非常平静地顺着高家人的牵引坐进了大堂的高位,看着高斌与姜陌相互行了礼入座。

高斌坐于下方,施施然又施一礼,而后语气平静:“陛下亲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刘毓轻轻笑了笑,却也不知在笑些什么。他轻轻抿了口茶,而后道:“高卿客气了,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我此次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南巡至此地,便来看看持之,未曾想到高家祖籍竟也在此,便想着来瞧瞧,也算是叙叙旧。”

姜陌暗自嗤笑一声,现如今陛下说起谎话来倒真是连篇,高斌素来与刘毓不合,刘毓同高斌,能有什么旧好叙?更何况看脚程,那绝对是一路直奔江陵,来了江陵就拉着他来了高府。

但刘毓却当真好像便就是来叙旧一般,竟细细地开始询问起一些陈年旧事来:“朕记得天历元年,卿家曾被刺客袭击,后来朕也不曾过问,但好似刑部并未查出什么东西来,不知卿家可有印象?”

废话,这个事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这事曾经闹得满京城皆知,当时高斌的妻子与小儿子被杀,满城轰动,不过那刺客就像是从未曾来过一般,怎么也抓不着,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成为了一桩疑案,不久之后高斌告老,被准之后,刘毓很快便忘了这个一直以来和他关系不怎么样的大臣。

高斌更是不可能忘却这件事情的,毕竟在这件事里,他永远地失去了体贴的妻子和宠爱的小儿子。如今刘毓旧事重提,虽说几年已过,他的心境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毕竟伤疤还在,他不太明白刘毓揭他伤疤的原因何在,但刘毓问话,他又不能不答:“草民这些年,虽然说远离政局,但是未曾有过一时一刻放下那件案子,但还是一无所获。”

刘毓看着高斌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作伪,声音里仿佛有一丝细微的颤抖,又好像有一些压抑不住地激动,但是细听之下又好像一切只是错觉:“一无所获?”

姜陌声音平静,却逻辑清晰:“丞相的府邸,虽说不比皇宫大内,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守卫森严,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杀入,既然如此,便只可能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可高大人素来在朝中,又怎可能惹上江湖的案子,便只可能是有人雇人杀之,可江湖之大,查起来可不就如同那大海捞针吗?这些年刑部一直也在追查着,却当真是毫无头绪。”

高斌的头垂着,瞧不清楚神色,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谁道不是呢,劳陛下挂心,草民不胜感激。”

刘毓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谈话上了,高斌逝于天历六年十一月,也就是七个月后,那么,既然他如今还是一头雾水,那么,他如今手无一丝一毫的权力,又是如何在七个月中,查明所有的一切的呢?

一个用了五年都没有完成的事实,仅仅凭借七个月,又怎么可能可以完成呢?

好,即便就当真是姜陌派人做的,那彼时的姜陌是权倾天下的丞相,而且姜陌素来心细如发,五年了瞒得天衣无缝,绝不肯能还留得下蛛丝马迹,那其他人更是绝对不可能查得到事实的真相的了。

当然,高家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这样一两件小事就能撼动的,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数不胜数的上书,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那支证据确凿的隐卫。

但是,如果高斌这件事并不存在,那么……

那支隐卫,会不会也是人为捏造的呢?即便不是……即便不是,是不是会有什么隐情呢?如若姜陌愿意承认,他发现,他是愿意原谅姜陌的。

他所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姜陌辜负了自己一腔空付的信任罢了,经年的怨恨难以向逝去的人排解,最后变成了浸入骨血的恨。

可现在,姜陌仍在,过去的事实却疑窦丛生,让他早些年被冷水浇灭的希望,又一次地燃了起来。

刘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难以自拔,而刘毓这诡异的状态显然让姜陌也小心翼翼了起来。从高府出来的一路上,姜陌一直忍不住打量刘毓,妄图从刘毓的神色之中找到蛛丝马迹。

但很可惜,他失败了,因为刘毓面无表情。

他们二人坐在院子里,旁边就是一棵梨树,两相对坐,却是一片安静,姜陌有些坐不住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陛下,您为何突然要南巡?”

刘毓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我应该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哪怕只是截止到今年。”

姜陌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又听得刘毓道:“其实时至今日,我也不再去想,当一个明君会如何如何,我又应该怎么做才称得上是明君了,那样太累。”

这回姜陌学乖了,连嘴都没张,静静地等待刘毓的下文。

果不其然,沉吟了半晌之后,刘毓又道:“但是,我也不可能任人拿捏吧。”

“当然不能。”

刘毓深深地看了姜陌一眼,又道:“持之,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身边当真,没有瞒着我的隐卫吗?”

姜陌沉默了,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刘毓,仿佛要将刘毓看穿,这一次刘毓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避,只是回看着姜陌。

姜陌看着那双眼睛,却觉得十分陌生。

那是不像是一双少年人的眼睛,更不像是宸霖的眼睛。

姜陌起身,安安静静地跪地,然后叩首,他听到自己没有波动的声音:“当真没有。”

他能感受到刘毓打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他知道刘毓在迟疑,他不知道刘毓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他相信自己已经做得万无一失了。

更何况,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打算告诉宸霖,也注定从他第一次否认开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半晌,他听到刘毓平静的声音:“好,朕相信你。”

姜陌有些惊诧地抬头,有点不肯相信刘毓就这样轻轻放下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足够安刘毓心的准备了。

刘毓难得看到姜陌这样的表情,甚至有点愉悦:“即便是有,朕希望自己永远也不知道,明白吗?”

姜陌又一次叩首:“不会有那样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