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思量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刘毓迟迟没有收到姜陌的回信,而姜陌的书信却一封又一封地就往申行远的府里寄。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甚至没等冯融替他批阅奏章,自己就全数回复了那些又臭又长,无聊至极的上奏折子。
结果竟然还是没等到姜陌的回信。
这可让刘毓有些生气了,毕竟自己连奏章都批了,结果姜陌还不给他回信,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转念一想,不对,自己都没有跟姜陌说认真批阅奏折的事情,不会姜陌还不知道吧?
那申行远是干什么吃的?他难道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暗中在给姜陌送信吗?如果不是谈论国事,那姜府与申府之间一日日的信件往来,是在做什么?一诉衷肠吗?
刘毓一想,更气愤了,姜陌都给申行远回信,怎么能不给自己回信呢!
陛下一怒,继续写信,这下可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委屈嗔怪夹杂信间,倒叫姜陌有些啼笑皆非了。
啼笑皆非之余是一种久违的亲昵。
他同刘毓,曾经是多么的亲近,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陛下,成了如今这样的关系呢?
君君臣臣,臣臣君君,相互猜忌考量,一个字恨不能要琢磨出三种意思来才肯罢休。
这下他可不能再晾着了,姜陌抬头,看院内梨花初绽,眸光更显温和,平添了几许温柔的笑意。
体谅到陛下那一腔迫不及待的心思,姜陌的回信是加急送回京的,摆放在刘毓的几案上的时候,仿佛还带着几分姜陌的气息。
刘毓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信封,里头的信纸散发出一阵极淡极淡的香气,若不是刘毓实在靠的近,根本不会察觉到那香气。
那是梨花的香气。
展开信筏,姜陌好看的字迹跃然纸上:“渭北春天无所有,聊寄一枝梨。他年旧事未曾忘,昔年树下呆殿下。”
刘毓放下信,往信封里瞧,果真看到了一枝被压平了的梨花。
刘毓看着那枝梨花,被勾起了经年的记忆,终于找寻到了曾经的那一眼万年。那合该是他难以忘却的,却被时间掩上了风沙。
翰林院里,梨花树下,那人蓝衫一袭,风过花摇,闻言转身,只一瞬的愣怔,很快便向他行礼,声线里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脆:“拜见太子殿下。”
那是他们的初遇啊。
收到回信的刘毓心情自然十分不错,这不错的让下头的官员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满腹怀疑。譬如说申行远吧,拿了陛下批回的奏章,只瞧见上头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竟是比自己写的东西还多,那可是下了一大跳啊,他分明记得自己不过是写了一些例行的琐事罢了,何况批复这么多字,实在是与这位陛下的作风不太相符,毕竟上辈子做他的丞相二十年,加起来得到的刘毓真迹,都未必有这一本奏章上的字多。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儿呢?
申行远只得认认真真地将那近于草书的文章从头到尾拜读一遍,读完之后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文章中心可以总结概括为三点,第一,你天天背着我和姜陌写信,难道就不曾言及当今圣上之勤政爱民吗?你这个丞相太失职了;第二,你成天都和姜陌聊什么呢?希望能上个奏表细细说来,第三,姜陌给我寄花了,你有没有,羡慕不羡慕,羡慕不死你,我就是来炫耀一下的。
可他又不是陛下,不能再把这奏折上头写个知道了再给退回去啊,申行远忍辱负重,将那奏折好生收了起来,决定要和姜陌分享一下这件事。
事实证明,不光刘毓有爱告状的毛病。
深宫里,刘毓又一次将那封信珍而重之地掏出来,又细细地逐字咀嚼开来。姜陌的字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姜陌的文章自然也是顶顶好的,语气中不自觉地透露出来的丝丝亲近更是让刘毓感到心花怒放。
突然,刘毓的目光凝住了:“自高公处归,见芳草萋萋,遂豁然开朗,高公毕竟是耆老。”
刘毓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自高公处归?高公?高斌吗?”
冯融听见了刘毓的念叨,便出声道:“是呢,姜大人和高大人还是同乡呢。”
刘毓听了此话,却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那桩泼天的姜家谋逆案的伊始,就是高斌的一纸遗书,控诉姜陌的肆无忌惮,谋害他家人性命不够,还非要了结自己的一条人命,其野心之勃勃,肆无忌惮。
可是现在姜陌跟他说,他去拜访了高斌,言语之中还对高斌多有回护?
刘毓倏忽坐正了身子,提笔就又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去姜陌处,姜陌收到这样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心情暂且不提,刘毓写完书信之后便是彻底安稳不下来了,他忍不住在殿内踱步。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局呢?谁才是布局的人?
母后?冯融?贵妃?还是申行远?
姜陌生前权势滔天,逝后自己对他也是百般追思,想要夺了这殊荣的大有人在,一时之间,他竟完全无法猜到究竟是谁能在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这事当然要查,别的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姜陌的事,绝对不可能,这是桓亘在他心头数十年的一根刺,痛到让他终其一生都没有彻底走出来,可是现如今,哪怕只是有一分一毫的转机,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机会证明姜陌对他,并非无情利用至此,他都觉得欣喜若狂。
这事原本按他的意思,肯定是会交给冯融的,但是此时来看,冯融未必可靠,玄武卫和冯融掌控的净司狼狈为奸,他并非不清楚,交给玄武卫,跟交给冯融,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转瞬之间,刘毓竟觉得有一丝悲哀,天下之大,却无一人可信,做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不过,还有一人……
刘毓细细思量。
是以,当顺天府通判梁巍被带到刘毓跟前的时候,吓得那叫一个瑟瑟发抖,那叫一个不知所措。
他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怎么会能无缘无故地得见天颜呢?要知道,即便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顺天府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陛下几次,更遑论像他现在这样,他再稍稍将头抬高一丁点,就能近距离地欣赏皇帝陛下的容颜了,虽然他并不敢抬头便是了。
刘毓挥推了众人,殿内便只剩下了梁巍和刘毓二人。
刘毓见梁巍颇有点颤颤巍巍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好笑。当年他初次见梁巍的时候,梁巍已经做到了刑部侍郎了,当时是为着吴国公一事,在自己的面前,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口若悬河,就差拿把剑顶到自己脖子处,威胁自己了。
但是后来梁巍的仕途并不怎么顺当就是了,像他那样性子的人,若没有人护着,是很容易得罪人的,尽管他是一个,非常有本事且聪明的人。
即便如此,梁巍还是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不是因为梁巍的胆大妄为了,他自诩自己不是个明君,但绝对是一个非常宽容且心大的皇帝,虚心认错,绝不悔改的那种大度。
而梁巍让他记忆深刻,不过是因为,梁巍的性子,有些像姜陌罢了。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也足够他记住了。
刘毓轻笑:“起来吧。”
梁巍当然不敢:“臣不敢。”
刘毓也不强求,只是语气温和道:“你也不必过于恐慌,朕找你来,不过是托你办一件事。”
梁巍这才有些诧异地抬了头,猝不及防望进了刘毓一双眸里,又慌慌忙忙将头低下了,平复了一下心绪,声音却很坚定:“愿为陛下分忧。”
“不问问是什么事吗?”
梁巍的声音里却没有了颤抖,平稳而自信:“臣别无所长,只在探案方面还算小有所成,陛下找臣来,便是为此吧。”
这倒是有点像自己认识的梁巍了。刘毓在心头暗自思忖,面上倒是不显:“不错。朕要你去一趟江陵。”
梁巍将江陵二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有些明了了,只是不知道陛下想让他做什么。
“你去查一查姜陌同高斌的关系,再查探一下当年高府的那桩案子。”
梁巍甚是奇怪,高府当年的案子都过去了十多年了,怎么又突然要查?高斌一直不受陛下的信任,怎么会突然想起他来了?再者姜陌同高斌能有什么关系?当年他们二人政见不同,根本无甚交情,待得陛下登基,很快高斌就告老还乡了,能有什么交集?
更何况这事牵扯到两个前任丞相,必定是件麻烦事,他一个小小七品官,得给他多大的胆子,才敢插手?
“臣……”
刘毓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不许推诿,如实上报即可。”
梁巍心头闪过的是说的轻巧,脸上的表情是苦不堪言,嘴里说出的却是千锤百炼之后的:“臣领命,定不负陛下期望。”
刘毓点了点头,就想让梁巍退下,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这事你直接密奏给朕,不必上折子了。”
梁巍有些困惑,但还是应了:“是。”而后便缓缓地想要退出殿外,却又被刘毓唤住了:“朕知道这件事牵涉的多,你未必敢查,但是这事对朕来说极为重要,朕知道你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才敢让你去查,你必不可拖拖拉拉,遮遮掩掩。你只管照实了上报,不管你奏了什么,都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梁巍自然听懂了刘毓的言语之中的保证,也算是稍稍放下了心,这次说出的话实诚了不少:“是,臣自不会去干那种欺上瞒下的事。”
刘毓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