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灞桥伤离别,美人璇而欲泣,我见犹怜。

刘毓就站在那头静静地瞧着,说不出心头的感触。

今日的郑淑,显然是打扮过的,一身淡紫的衣衫,只簪一根素玉的簪子,却分外柔弱娇美。

印象里,她的确偏爱淡紫色。

可是,究竟是她偏爱淡紫色呢?还是什么旁的人偏爱淡紫色呢?这件事前生今世,刘毓都未曾深究过。

刘毓的目光终于真正落在了郑淑身上。郑淑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行人,泪眼迷蒙,久久不肯转身,窈窕纤细的身子在还寒的风里,显得那样无助,惹人怜爱,激起人的保护欲。

刘毓想,但凡是个男子,见到这样的女子,很难不动心吧。

但是,刘毓却没有感受到久违的怦然心动,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走上前,为那个纤细的身子披上一件披风,再温言安慰,但他没有。

究其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一股没来由的疏离与陌生。

眼前这个女子,不是陪了他三十余年的郑贵妃,而他,也再难找回多年前的心境了,他早已不记得,当年的自己,同郑贵妃之间,是如何相识相知的。

可是为什么,他却依然记得自己同姜陌之间的点点滴滴呢?刘毓蹙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接着,堪称温柔地披在了那个痴痴望着远方的女子的身上。

女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瑟缩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那双含着泪的眸子,仓促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接着,一行清泪流了下来,更显得楚楚可怜。

刘毓伸手,本想拭去那行泪珠,却终究是垂下了手。

郑淑拿出自己的手绢,细细拭去泪花,而后轻柔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多谢公子垂爱,小女家逢突变,一时感怀,是以有些失态,还望公子见谅。”

刘毓温和地笑了笑:“你父亲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也节哀,终归还是有回寰的可能的。”

郑淑像是得了什么安慰般笑笑,垂下的眸子里却满是冰冷。再抬起头,眸子里却又满是温柔的笑意了:“多谢公子宽慰了。”

刘毓点点头,气氛又一度沉默与尴尬了起来,不是刘毓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记得他同郑贵妃之间,从不曾有过如此尴尬的情形,他记得郑贵妃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他的心思,让他素日里无聊而烦闷的生活变得轻松有趣。

可今时今日,他们站在这柳絮纷飞的京郊,相顾无言。

刘毓感觉有些不满,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同郑贵妃初遇的,是二十岁的他,而他后来所熟悉的,是一直以来陪在他身边的郑贵妃,而不是眼前这个娇柔的少女郑淑,而他想让少女郑淑,去把握现如今他的心思,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即便是此时的郑淑,也在刘毓的眼角眉梢间体味到了些许的不耐烦来。她抿了抿唇,自袖间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来,递给刘毓。

香囊上绣着精致的并蒂莲花。

刘毓没有伸手去接,反而仔仔细细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瞧了起来,郑淑被他看得一张脸上粉云阵阵,好不娇羞。

刘毓有些乏味,声音忍不住就带上了几分冷淡:“既然已经知道朕的身份,何必故作不知?”

郑淑猛然抬起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诧异和惊惶,不过很快就又掩了去,盈盈地跪下,声音里虽然还带着一丝难以克制的颤抖,但是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小女不敢,只是见陛下行事低调,定是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的,小女又怎敢自作主张,白白坏了陛下的好兴致呢。”

这话终于听着有些耳熟了,刘毓的面色方才和缓了些,伸手接过了香囊,一股熟悉的香气自香囊中袭来,刘毓的心终于软和了下来,声音也不再那样疏离:“起来吧。”

这味道他一直记着,郑贵妃的身上,常年都是这样的香气,是将新鲜的花瓣碾成粉,放入香囊之中,香味独特,与寻常香囊不同。

这终究还是他那细致妥帖,心思精巧的贵妃啊。

刘毓的心头有些百感交集,怀念有之,眷恋有之,但是莫名其妙的,却仿佛同那些本该深刻而温暖的感情之间,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想向过去一般,一头沉入贵妃的温柔乡中,忘却所有的烦恼与纷繁,但是却又一直极为清醒着,眼瞧着温柔乡便在那里,却又无论如何也沉沦不进去。

比方说,他分明知道他现在应该说些温柔的情话,却又没有那个兴致,但是他分明又是想同贵妃恩爱如故的,可是那种本该信手拈来的情感却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刘毓气急败坏,姜陌害人不浅!

如果不是自己现在着了迷一般地挂念着姜陌,又怎么会对着如花似玉的贵妃心平如水?

哦,对,还有申行远那个老东西,要不是他跟自己说了贵妃和冯融的密会,自己怎么会瞧着他们二人格外可疑?

刘毓在男女之事上素来不会愿意委屈了自己,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撂一边就是了,因为是郑贵妃,所以他多尝试了两次,无果。于是郑贵妃这个理由也不管用了,他便忽视了一路以来郑淑的种种暗送的秋波,百无聊赖地在京郊晃悠了半晌,又回了宫。

傍晚,刘毓把玩着手里的香囊,慵懒得像是没有骨头般地倚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羊毛毯,目光却没有聚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冯融端着一杯热茶进来,灯光暗淡,只能瞧见刘毓半张脸都躲在阴暗里,看不清表情,更摸不透情绪。

冯融勉强压下了心底里的恐慌和空虚,这些日子以来,这位陛下的脾性越发捉摸不透了,就连自诩了解刘毓的冯融也不得不承认,他竟根本看不透这位他从小伺候到大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他对姜陌心生嫌隙吧,偏生他一举一动都还像是心心念念着姜陌,说他对郑淑心有眷恋吧,但是不必用心感受,都能发现陛下根本没把人姑娘放在心上,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一个宦官,如果失去了体察圣心这一技能,等待他的,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东西。

更何况,他的目标,可不仅仅是一个秉笔太监这么简单。

冯融将那盏热茶放在躺椅旁边的几案上,勾回了刘毓的神,刘毓看着冯融,那人还是一派恭敬小心的样子,是自己看惯了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语气没什么起伏,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那天朕去看姜陌的时候,你同郑氏见面了?”

冯融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毕竟刘毓的这个举动也算是意料之中:“是,奴才擅作主张,想着陛下对郑姑娘有心,便……”

他话说到一半,刘毓便随手挥了挥:“就你心眼多。”

冯融暗自瞧了刘毓的脸色,与寻常无异,略微放下了一点心。刘毓接过茶喝了几口,道:“朕有些饿了,去给朕拿点糕点吧。”

冯融应声去了,刘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不傻,自然知道冯融方才没说实话,但是他并不想追究了,毕竟冯融同他是自小的情分,他也知道冯融对权力的野心,他一直纵着冯融,也不过是为了冯融这么多年来待他的好罢了。

这次也一样,就想之前和以后的无数次一样,他就应该当做自己相信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该过去了才对。

想到这,刘毓又想骂人了。

都怪姜陌,没事干瞎撩什么人啊,把人斗志撩起来了连昏君都没得做了。美人也抱不了,宦官也宠不进去了。

可是他也不想处理政务啊,想想那一案头一案头的公文,刘毓觉得自己还不如与世长辞呢。

想到姜陌,刘毓便又恨得牙痒痒,难道那人非等着自己先去给他书信不成?这么久了,竟连一封信都不曾给他寄过来,难道当自己不知道吗,姜陌的信那是一封连着一封去了申府。

刘毓有些愤懑地翻起身,随便披了一件披风,又坐到了几案前,面对着面前一张素白的纸,刘毓又犹豫了。

到底写不写信呢?这真是一件值得令人思考的事情。

写吧,于心难安,不写吧,恨得牙痒。

刘毓一咬牙,拿起了笔,写,他有什么不敢写的,不是姜陌自己叫他有事写信的吗?

他这叫合理慰问前任丞相,关心臣下的生活。

理由充分,非常顺理成章。

姜陌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姜陌慵懒地睡了个午觉,直直地,便睡到很晚。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如此悠哉又轻松的生活了。

然后,他就从小厮的手里接过了那份价值万金的书信,眉头习惯地蹙起,这些时日,虽然他在家守丧,但对于朝堂之事,自然也不可能当真全然不知,虽说他对刘毓的怀疑与猜忌非常失望,但是到底不可能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洒脱,毕竟他素来不是一个洒脱的人。

可是最近朝堂之上,据他所知,一帆风顺啊。就连上朝,也恢复了正常,前两日才收到申行远的信,说是近日以来,陛下十分勤恳,不仅上朝未曾缺席,甚至连亲笔朱批都多了几条,着实令人意外。

那这是怎么了?

信不长,意思却有几分难懂,先问自己在家乡干嘛,这很好理解,这写信的惯例嘛,接着又把申行远骂了一顿,这也不难懂,毕竟这不是陛下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笃之的坏话了,后头才是最难懂的,他说自己去和美人赏花了,花前月下十分美好,特意寄一朵花过来给自己瞧瞧。

这什么意思?炫耀他和美人花前月下?和美人赏花为什么要给自己寄花?膈应自己?

不对啊,陛下又不知道他的心意,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来膈应他呢?虽然他的确有点被膈应到就是了,当然他这个是不会承认的。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姜陌决定先打探一番再说,只将信收好了,并没有急急忙忙地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