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像个熊孩子的天历帝心情并不怎么愉快,所以上了姜陌的马车,依然神色难辨。

姜陌看着他实在是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终于认命地说道:“陛下要是想见我,就给我写信,我自会去见陛下。”

刘毓终于心满意足,脸上难以克制地显出几分愉悦来。

姜陌有些黯然地转过头,看向马车外的街市风光,当然,他也并没有聚焦,不过有些委委屈屈地想:既然已经不信我,又为什么徒徒地给人希望呢。

宫门口,刘毓依旧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姜陌却别过头,不肯再看他一眼。

让姜陌妥协,其实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了,可偏偏,刘毓一进再进,姜陌一退再退,已然无路可退。

谁还能没有个脾气呢?

刘毓也知其实是他自己强人所难,其实换位思考,他未必能比姜陌豁达,可是他偏偏就是要两全其美,既不肯轻信了姜陌,也要霸占着姜陌。

这是不对的,刘毓,这是不对的。

刘毓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回到宫里,里头已经乱成一团糟,刘毓有些奇怪地进了自己的寝殿,冯融紧张的声音传来:“陛下!陛下!您可真让奴才们好找啊,太后娘娘知道了,急得不行呢。”

刘毓颔首,而后道:“知道了,稍后自会向母后请罪的。”

刘毓换了身衣裳,深吸了口气,进了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踏足的慈宁宫。

“母后。”刘毓方才跪下,便听得瓷器落地的声音。

“你真是厉害了,翅膀硬了,谁也拦不住你了是吧。说,到底谁给你的胆子罢相,谁给你的胆子私自出宫的!”太后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中气十足。

刘毓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听到自己漫不经心的声音:“罢相吗?是姜陌自己的请求,朕只是准许罢了。至于私自出宫,母后这帽子扣的未免太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又有哪里去不得呢?”

刘毓发现,自从一觉重生,他实在是变化了很多,不仅对自家的丞相有非分之想,还对自己的母亲,用了一种前生今世都不敢的大不敬的语气说话。

或许是因为放开了,不想再被拘着了。

何况,比这更大不敬的事情他也做过了,也不怕这一点点了,日日顺着母亲,谁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又敢背着他做些什么呢。

太后没料到刘毓竟敢如此跟她说话,一阵气结,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刘毓:“逆子,逆子啊!当年你我母子二人在宫里饱受……”

刘毓垂着头不说话。

这些话,他都要听出老茧来了。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因为父皇一时的宠幸,生下了他,才被封妃,因他是长子,在宫里皇后无出的情况下,他就应该是太子。

可是父皇偏宠宠妃,只是最后碍于压力才不得不封他为太子。

他知道,母后一直到他登基,才算是真正安下了那颗心,不再唯唯诺诺,不再战战兢兢,生怕一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就让他们母子二人万劫不复。

宫里人情淡薄,只有母亲真心待他,所以他素来对母亲格外尊重,哪怕母亲的很多想法,他并不认同。

可是,他的母亲爱他,更爱她的家族。

刘毓深吸了口气,而后平静地说道:“母后累了,早些休息吧,朕明日还要参加大朝会,就不打扰母后了。”

言罢,扬长而去。

月色皎洁,庭凉如水。

冯融将狐裘给他披上,口里还不住地念叨着:“陛下,这么冷的天怎么能穿这么薄站在外边呢?”

刘毓回过神来,看着唠唠叨叨的冯融,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心里有一丝温暖。

这么多年,前生今世,这人都陪在自己身边,片刻不曾远离,在他心中,是十分信任与看重的人。

天历五年,是怎样的一年呢。

平平淡淡,平静无波,风调雨顺,除了黄河下游又发生了一次不大的旱灾,除了赣南又发生了一次洪涝灾害,不过这点不顺,都不能妨碍天历五年是一个极为平常的一年。

没有什么大的政局变动,没有什么民不聊生的天灾人祸。

可是这一年,却也绝不平静。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迈进了天历六年的春天。

一觉起来,冯融正替他更衣,便听得消息,姜陌的父亲没了。

这点在刘毓意料之中。

于是刘毓轻轻颔首,道:“朕知道了,到时候让内阁拟一个谥号出来,追封太师。”

冯融应了,而后继续为刘毓系着繁复的扣子。

刘毓同姜陌的父亲姜深毫无交集,虽说姜氏为望族,但是其父却是一个闲散贵公子,几十年未曾入朝,过的那叫一个潇洒风流。

只不过,刘毓的眸光一黯。

如今姜陌再不是他的丞相了,他也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留姜陌在身边了吧。

刘毓烦躁地摇摇头,刘毓,你为何要将姜陌留在身边,你所想的,不应该是趁此机会彻底放下姜陌吗?

果然,姜深头七过后,姜陌扶灵归乡,从此与京城远隔千里。

刘毓看着跪在下首的申行远,声音平静:“姜卿言君有大才,不知你于丞相之位,有何想法?”

申行远也十分冷静,他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姜持之是不世出的人才,臣难以望其项背,丞相之位牵涉甚广,望陛下仔细思量。”

刘毓的眼里终于划过一丝意外与玩味:“哦?那你是不愿意了?”

申行远俯身:“臣不敢。”

刘毓颔首:“既如此,朕便顺了姜卿的意思,明日起,你走马上任吧。”

申行远难以置信地抬头,却看见刘毓不耐烦地挥挥手,满腔的意外无处发泄。

他终于承认,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位陛下。

他不信陛下听不出来他推拒的意思,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依旧不管不顾,封了他作丞相,这是为什么呢?

他此生早已不想再卷入权利斗争的漩涡,可是他也绝对做不出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的事情来。

其实这也怪不得申行远一头雾水,就连自诩最了解刘毓的冯融也不是很明白刘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上赶着把一个丞相的职位送给一个自己也不中意,对方也不满意的人手上。

但其实刘毓远没有想这么多。

就像是申行远已经习惯了刘毓的冷嘲热讽与冷淡一样,刘毓也已经习惯了申行远的软弱与软弱里的坚持。

所以方才申行远那般作态,刘毓十分熟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申行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什么勇气一般:“陛下,臣愿为您效劳,但是臣想和您密谈。”

刘毓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抬头看他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挥了挥手,连带着冯融为首的一众人都悉数退下了。

临走前冯融有些狐疑地瞧了申行远一眼,心中百般念头划过。

刘毓看着申行远,语气寡淡:“怎么,还未上任就要对朕提要求吗?”

申行远行了一礼,语气平常:“臣知陛下是何时的陛下,那陛下也应知臣是何时的臣下。”

刘毓这下倒是意外了,但是语气还是不阴不阳:“哦?看来是申丞相啊,久违了。”

申行远过滤掉刘毓语气里全部的阴阳怪气,继续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陛下可知,冯融与贵妃郑氏密会?”

刘毓的眸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却未曾表露:“哦?何时?”

申行远继续道:“陛下去姜府之日。”

刘毓轻轻呷了口茶,指尖在茶盏处摩挲,申行远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得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哦,是朕让冯融去寻的贵妃。”

申行远不信这话,毕竟这话漏洞百出,有哪个君王,让宦官去寻妃嫔,是让他们二人在酒楼密谈的呢。

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向刘毓行了一个礼:“如此,是臣多虑了,臣告退。”

刘毓不信他,他已经习惯了。

他同陛下,真是极为可笑的一对君臣。

刘毓瞧着申行远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察觉了些许的悲绝。

有何好悲绝的,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丞相之位啊,是他哪怕要踩着挚友满门的尸骨,也要坐稳的位子啊。

刘毓愤愤然将目光转回自己手里的书上,不再去想申行远的事了,反正同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他也没什么心情去顾念申行远的心思。

申行远走后,冯融很快就回来了,还端着刘毓爱吃的吃食。

此刻刘毓端坐在几案之后,就这么看着冯融熟稔的动作,忍不住有些呆愣。

冯融从小同他一起长大,在幼年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只有冯融一直陪着他,他也会背叛自己吗?

他不知道。

他本也不想知道。总归他是个昏君,昏君身边有没有什么野心勃勃的人他也懒得深究,终归他能顺着自己心意来就行了,为何要管这些人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呢。

可是偏偏,他得承认,先前姜陌的一番话,对他并非没有触动。

导致他现在,反而有些难以抉择,他到底要走一条什么路,要如何面对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

冯融小心观摩着刘毓的神色,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刘毓被他唤道回过神来,心绪却不佳:“什么事?”

冯融道:“今日郑小姐会去京郊送郑大人一程,陛下要去瞧瞧吗?”

刘毓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有什么好瞧的?他去做什么?

接着,他又忍不住想,为何要提起郑淑?莫非他们二人之间当真有什么勾当不成?

徒劳地想了一时片刻又觉得脑袋疼,又觉得出去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终归上辈子,郑淑的温婉与体贴确实让他难以忘怀。

于是他道:“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