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行远平静地走出姜府,看着外头蓝得发亮的天空,嘴角最终勾起了一个惨淡的笑意。
其实和姜陌想的不同,他方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完全不是因为刘毓伤人的话语,前世他当刘毓的丞相二十年,比这更气人,更嘲讽的话他也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对于这位如今尚显年轻的帝王,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些困扰了他一辈子的事情。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终他一辈子的忠心与赤忱,得到的,却只是刘毓的冷眼与厌恶。
他记得,他们曾也有过相互信任,互怀期待的时光。
那时候,一贯高高在上的帝王在自己的偏殿里接见了他,语气里带着信任与悲伤:“持之去前,曾向朕上书,说先生大才,可助朕一臂之力,不知先生可愿成为朕的肱骨之臣?”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怀着自己的满腔壮志,跪在那奢华的地砖上,许下了他一生的许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他本以为,是因为自己没能顺了陛下的心意,让他自己心爱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才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继而怀疑他的忠诚,认为他不过也是一个全心为了文官集体的可笑官员罢了。
于是陛下的话语一日比一日刺耳,眼神也一日日冷下去,再也不肯信他哪怕一分,却偏偏不肯罢相,让他一个人面对文管集团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抨击,完全没有回护的意思。
在文官的眼里,自己是一个背叛者,在陛下眼里,自己也从来不是他的拥护者。
他的上辈子,就跟个笑话一样。
他所效忠的帝王不信任他,他所献身的朝堂容不下他,他所热爱的黎民百姓从未真正明白他们丞相的拳拳之心。
他刻骨地记得,当他最终下台,回到家乡,听到了乡间儿童笑嘻嘻地唱着童谣:“申丞相,腹里大,可惜却是个无能蛋。”那一刻的揪心与万念俱灰,他一刻也忘不掉。
于是他只能终老故乡,度过了一个凄凉而孤单的晚年。他的家人只当他是仕途失意,可他又怎么仅仅是仕途失意呢?为了他的志向,他放下了挚友的死不去追究,为了更加长远的计划,他不敢去向那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讨一个说法,为什么姜陌已逝,她却还要赶尽杀绝。
可是到头来,他放弃了如斯重要的事情,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所设想的事情,没有一样贴合了他的心意,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若他百年,见了姜陌,他该如何向姜陌交代呢?
难道他要说,抱歉,你所托付的事情我一件未能做到,并且,我忍辱负重,还放弃救你的家人一命?
可他现在,却突然明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具备体察圣心的能力。他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以为是地迎合皇帝。
从他一开始,没有为姜家说话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不得圣心的一生。
这位陛下,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他的姜丞相。
他虽不信姜陌的真心,却也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待姜陌的家人,可偏偏下令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他无可奈何,却憋着满腔的愤懑,于是他便要找一个替罪羊。
很可惜,自己就是那个替罪羊。
他由姜陌推荐,又曾是姜陌的挚友,却对姜家的遭遇默不作声,所以刘毓便先在他的身上安上了一个无心无情的罪名。
他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当年陛下本有机会弥补,可以下令赦免,可是陛下自己迈不过去那道坎,于是曾问过自己的看法。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陛下的试探,最终默许了太后的做法。
原来,原来如此……
申行远笑了,还真是,可笑,可悲又荒唐的一生啊……
申行远摇摇头,将全部的心思与情绪全都收起来,本想上马车,却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带着斗笠骑马而过的人。
寒风吹过垂下来的面纱,申行远一看,便愣住了,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冯融。
他绝不相信冯融不知道陛下去了姜府,可冯融如此打马而过,却毫不停留,申行远本能地觉得不对,吩咐了车夫不远不近地跟着冯融。
冯融下马,进了京城之内最大的酒楼。
这个举动其实本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冯融虽为宦官,但本朝并没有什么禁止宦官入酒楼的习俗,冯融权势如此,进这个酒楼,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但是,此刻,刘毓只身前往了姜府,冯融非但没有带着人来,反而一个人来这里,就很是奇怪了。
毕竟若论当世,谁最能把控陛下的心思,这位冯融宦官称第二,或许也没人敢称第一了,也不对,若是姜陌在此,说不准还要同这位冯融较一下高下呢。他当年,可没少吃这个人的暗亏。所以要说冯融没想到刘毓去了姜府,就是杀了他申行远,他也是不信的。
如此看来,这冯融之行,很是可疑啊,又有谁,是比当今天子更重要的呢?申行远本能地觉得不对。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申行远也进了那酒楼,只是那酒楼生意素来火爆,人来人往,申行远一进那酒楼,就已然找不到冯融的踪迹了。
申行远苦笑一下,这些事情,于他何干呢?
而后摇摇头,想要离开,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看到冯融打开了一个厢房的门,门里坐着一个女子,看侧颜分外恬静美丽。
申行远轻轻蹙了眉,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申行远举步欲走,却又突然顿住。
不对!那个侧颜,他见过无数次。在那高高的龙椅旁,在无数次歌舞升平,莺莺燕燕的宴会上!
那分明,分明是……郑贵妃。
申行远觉得遍体生寒。
冯融早与郑贵妃有交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须臾,申行远又平静了下来,他此生已经决定不再牵扯到这些复杂的勾心斗角中来了,又管这些做什么呢?更何况,如今这样的状况,他又能说什么呢?若他将真相和盘托出,他可不认为会有人相信他的话。
陛下吗?虽然陛下同他一样是重生之人,但是依照陛下对他的猜疑程度,这种话,不提也罢,提了就好像自己又意图不轨,想要离间他与亲信之间的感情一般。
于是他决定忘掉今日所看到的一切,而后离开了那个酒楼。
厢房里,冯融冲郑淑微微一笑:“如何?总算是信我所言了吗?”
郑淑冷冷淡淡地瞧他一眼,而后道:“不知阁下找我,有何贵干?”
冯融一举戳穿了郑淑强装的平静:“边塞路远,气候恶劣,不知郑老先生,可还受得住?”
郑淑的眼里终于闪过了含着担忧的泪光:“陛下圣旨,我又能如何?”
冯融道:“那便再来一道圣旨,若得陛下圣心,何事办不到呢?”
郑淑轻轻笑了:“你当圣心是什么东西,如此轻而易举便可得到吗?”
冯融自信满满地笑了笑,冷静的说:“你若按我说的做,谋得陛下的圣心,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郑淑的思绪非常清晰:“既如此容易,为何偏偏找我?”
“你是最好的人选,怎么,不愿意吗?”
郑淑沉默了很久,但冯融也不着急,就静静地坐着,而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你得你所想,我获我所愿,实在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冯融笑了:“姑娘当真是冰雪聪明。”
郑淑垂了垂眸,而后睁开,眼里一片平静:“那你所说的方法,究竟是什么呢?”
冯融啜饮了一口茶,道:“陛下心上秋,京都佳公子,城西有姜郎。”
郑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子。
城西姜府,姜陌看着眼前迟迟不肯走的人,一时有些焦头烂额,他有些无奈地道:“陛下,天色不早了,呆在宫外实在是太过危险,还望陛下早日回宫。”
刘毓不满:“怎么,只留得申行远用晚膳,留不得朕吗?”
姜陌淡声道:“姜府庙小。”
刘毓接得极快:“没事,朕要求不高,给朕来碗白粥就成。”
其实刘毓本身并不想来姜府,也并没有打算在这逗留这么久的,只是……
只是他无法否认,在看到姜陌的那一刻起,他就迈不开步子,只想一直一直赖在这里。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牛皮糖的潜质呢?
这种话说出来自己都害臊,可他偏偏说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左右收不回来了,刘毓便更加心安理得地赖在姜府了。
姜陌也实在是无奈,又不可能真给他端碗粥了事,还是吩咐厨房准备了一顿极为丰盛的一顿晚膳。
吃饱喝足,刘毓还是不肯走,姜陌觉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这样的刘毓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熟悉的是,这样的刘毓才是他曾经认识,并耗费了全部心力辅佐的那个刘毓。
姜陌终究是软了心思,他听见自己妥协道:“那我送陛下回宫吧。”
刘毓终于明白,自己在等的,竟然不过是姜陌带着温柔的妥协。
就想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分明是自己伤了旁人,却反过来还是要别人过来哄他,为他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