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刘毓还是迟疑了,面对着姜陌工工整整的上书,他还是不舍得草草就批复了。他觉得自己就是犯贱,之前人家好好地当着丞相,是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将那种叛逆的事情说出来,目的何在,不就是逼着别人辞官吗?但是那人是姜陌,就算是姜陌敛去漠然,尽量用了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告诉自己他要辞官,他却还是舍不得,就算他对姜陌现如今也还不能算得上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内心里的疙瘩怎么也解不开,还对姜陌存了拉开距离的念头,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姜陌可以就不远不近地永远呆在自己的身边。

冯融远远地瞧着那上书,连带着刘毓纠结的表情,表面上依旧是一副眼观鼻万事不管的模样,实际上内心里头的算盘打的那叫一个响,心思比谁都多。

他本瞧着,姜丞相是彻底失了圣宠,只是昨日里陛下那慌张的样子,是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太后晕在了陛下面前,陛下都未必会有这么大反应。

由此可见,姜陌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仍旧是不好撼动的,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冯融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算计与谋算,但除了他以外,却再没有一个人察觉。

刘毓随手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而后眉头一蹙,狠狠地将那茶盏掷在地上,茶盏应声四分五裂,冯融敛了心思,惶恐地跪在地上。

“奉的这是什么茶,这么烫,谁奉的,给朕狠狠地打。”

刘毓也知自己是迁怒,却完全没有克制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克制呢?他是皇帝,合该每个人都纵着他的任性不是吗?

但他也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姜陌,从来没有放纵过他。

姜陌,又是姜陌!

刘毓冷眼瞧着那工工整整的上书,唇畔勾起了一个无力的笑容。

不管姜陌说的如何冠冕堂皇,给自己许下了一个怎样的锦绣未来,都没有办法掩饰他对自己的失望。

不然,他所许诺的那个缓缓图之的未来,为什么不能由他亲手为自己谋划出来呢?

刘毓最终,还是伸手,用那朱笔书下了一个允字。

放下吧,放过姜陌,也放过他自己。

这些时日以来,他能感受到自己对姜陌的感情越来越深,慢慢发展到了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区域,这个认知让他恐慌,却完全无法摆脱。

他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若是不能顺着他,不能伴着他,而要让他痛,让他伤的话,他宁可不要。

可是很显然,他不仅本就不可能拥有姜陌,还很快就会失去他。

所以他要离姜陌远一点,一定,一定要离姜陌远一点。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情还是如此烦躁呢?

刘毓不耐烦地抬头,看见了大殿之内唯唯诺诺的宦官宫女,心情愈发不好,将奏章纷纷挥落在地上,而后狠狠地踹了冯融一脚:“身为朕的秉笔太监,一点都不能为朕分忧,朕要你何用!”

言罢,也不去管冯融,一甩袖子就出去了。

冯融缓缓地捂住自己被踹得生疼的地方,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而后敛去,急慌慌地跟出去,口里还不住地唤着:“陛下,陛下……”

刘毓翻身上了马,恶狠狠地不允许任何人跟着他,而后便纵马飞奔。

冰凉的风打在他的脸上,让刘毓全部的心思全都冷却下来,终于得到了一点冰冷的快意。

他有些享受这样的快意,而后继续纵马,试问这天下,谁又敢拦住他们的帝王呢?

待得刘毓反应过来,他已然和姜府二字面面相觑了好片刻。

虽然姜陌位高权重,但姜府的看门小厮显然是不认识刘毓的,于是便怒喝道:“什么人!也敢在姜府门口胡闹!”

刘毓本来瞧着姜府这两个字想退回去的,被这小厮一激,反倒是不想走了,轻轻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多年上位者的尊严:“连朕也敢拦,不要命了吗?”

刘毓下马,随手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扔给一个小厮,而后若无其事地进了姜府:“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姜府的人大多还是见过些世面的,瞧着那玉佩便是顶好的汉白玉,揣度着这汉白玉,除了那位,谁还敢用,又哪里不知道这人是谁,慌慌忙跪了下去。

刘毓索性不再理他们,只是在心中暗自嘀咕道:一点没学到你们家主子的精神,不过也是,姜陌的风姿,又有几个人能学的来呢。

刘毓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姜陌的小院子,这实在不能怪他,这宅子,在他登基前,来过无数次了,几乎可以说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了。

上辈子,姜家被抄没,他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曾想起过这个院子,当然,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进了姜陌的院子,人的面孔就熟识起来了,瞧着院里一众人像是被他的到来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有些不知哪里来的成就感来。

举手止住他们欲行礼的动作,刘毓把瞧着最眼熟的那个,大抵是名叫胡泽的年轻人叫过来,轻声问道:“他身体还好吗?”

胡泽自小贴身伺候姜陌,自然也是明白刘毓和姜陌之间的情分的,这些日子主子心情一直不好,每每入了宫回来身体总是不太舒服,他本怀疑是陛下同主子闹了什么别扭,如今倒好,主子干脆罢了相。结果此情此景,竟然还得见天子之面,实在是让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那主子和陛下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主子昨日里回来,腹疾发作的厉害,晚膳和早膳都吃不下,心情也不好,今日申大人来访,陪着主子说说话,方才好些。”

刘毓有些诧异:“申行远?他们两个关系有那么好吗?”

胡泽自然不知刘毓是在自言自语,只当他是在问自己,于是便答道:“是呀,申大人同主子自小相识,关系自然好。”

刘毓冷笑,自小相识,关系自然好?那当年母后杀了姜氏一族最后的血脉的时候,何曾见他多说一个字?

刘毓纷繁的思绪被申行远一声怒喝打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同意,绝对不可能!”

紧接着,便是姜陌拔高了的声音:“我不是同你商量的,我是来通知你的,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执意如此,我只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另想它法。”

刘听着倒像是身子大好了。

申行远声音里的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你究竟要为他做到什么程度!”

姜陌的声音小了下去,刘毓便不太听得清了。

为谁做到什么程度?

莫非……姜陌有了心上人?

刘毓被自己的认知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什么,伸手便推门而入,两双眼睛便落在了刘毓的身上。

“陛下?”姜陌瞧见是他,有些意外地开口。

刘毓仔细看了看姜陌,有些不满。

明明脸色还这么差,看着就肯定是不舒服,这个申行远还这么没有眼力见地在这里,还同姜陌争执,怎么可能是真的在意姜陌?还有姜陌也是,自己身体不舒服,竟然还有心情和申行远聊天,而且他竟然辞了官,还有心情聊天!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愤怒,刘毓径直走向上座,而后坐下,不满道:“朕难道连盏茶都不配有吗?”

姜陌一愣,赶忙吩咐胡泽倒茶来,以手掩唇低声道:“将收集的晨露烹了,煮杯白梅雪松茶来。”

胡泽微微瞧了一眼上座上面色犹自不善的刘毓,心头有些对自家主子的心疼,但到底乖巧地点头去了。

刘毓落座后,是一片一言难尽的沉默。

刘毓挑眉:“怎么?方才不是还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吗?朕打扰你们了?”

姜陌淡淡地看他一眼,而后声音平静:“陛下万金天子,能屈尊草民处,自是蓬荜生辉。”

刘毓听他不卑不亢的说着客套话,便更是恼怒,分明,分明他应该白自己一眼,而后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口气说:“陛下甚有自知之明啊。”

刘毓张了张口道:“朕……”而后他看见了在一旁还坐着的申行远,声音冰冷而嘲讽:“所以申大人,是要坐着等在姜府吃晚膳吗?”

姜陌略有些吃惊地瞧了刘毓一眼,似是没想到刘毓如此不客气,但是申行远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起身行礼:“臣告退。”申行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没有疑惑,没有吃惊,也没有激动。

姜陌看看刘毓,又看看申行远,心下倒是有好多疑虑。

怎么一觉起来,大家就都像是瞒着他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刘毓如此,申行远也是这样。

姜陌看着申行远走至门口,淡声问道:“陛下同笃之有什么过节,何至冷待他至此?”

刘毓瞥了申行远的背影一眼,提高了声音道:“有些人呐,无能又无情,却偏偏摆出一副无所不能又重情重义的酸儒模样来,不知是摆给谁看的。”

申行远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很快又继续走远了。

姜陌有些生气地说道:“陛下慎言。”

刘毓撇了撇嘴,终于不说话了。

姜陌抬头看他,决定避开申行远的问题,于是问他:“陛下来此,怎么也没个通传的人?”

刘毓终于从胡泽手里接过了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齿留余香,含含糊糊地答道:“一个人来的,就亲自来通传了呗。”

姜陌闻言,蓦地站起身:“陛下!”起身的时候却没有站稳,整个人晃了两下,堪堪扶着几案站稳。

刘毓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压抑的担忧,但最终,还是没有伸出下意识就想去搀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