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目明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呆愣了好一阵子,他才恍恍惚惚忆起刘毓冷冷冰冰的一句“所以时至今日,你依旧在骗朕,依旧在瞒着朕,说什么一片赤胆忠心?”

对了,宸霖早已不信他了。

姜陌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异常嘲讽的弧度,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最重要的,应该是宸霖究竟从何处知道了隐卫的存在。

不,宸霖绝不可能知道,也绝不能知晓。

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大的怀疑与不信任,是一个帝王最卑劣的猜度,是一个人最大的恶劣与诅咒,而这样的卑劣与怀疑,决不能让宸霖知晓。

他永远记得,那个扬着眉对他说:“我的父皇,他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皇。”的人。

纵使他的父皇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他,纵使他的父皇的立储是迫于形势,可是,在宸霖的心里,他的父亲仍然是最好的父亲吧,而他,绝对不能成为破坏宸霖美好憧憬与想象的那个人,无论付出什么。

姜陌略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眸子。

他自问自己平生坦坦荡荡,对于宸霖尤其如此,只有两件事瞒着他,一件事自己的心意,还有一件,便是这隐卫。

可如今宸霖所问所疑,他一概不能回应,终究还是迈到这一步了呢,这个他本以为永远也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刘毓端着羹汤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姜陌微微起身,靠着榻沿阖着眸子,似是疲劳至极,让刘毓几乎不敢发出声音,但是下一秒,姜陌就睁开了眸子,那双素来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没有一丝感情,冰冷的仿佛里面从来未曾有过笑意与情义。

刘毓一时觉得极不适应。

他从未见过如此冰冷而疏离的姜陌。自他第一次看见姜陌起,姜陌待他,便是与众不同的,他知姜陌平时为人,虽说是张扬霸道,却也绝对是冷到了骨子里,只是对他,姜陌从来没有吝惜过自己的感情,虽说他已经不太相信,姜陌对于他的那些感情的真实性,但确确实实,是与众不同的。

而此刻姜陌冰冷的眼神,就好像是一把利刃,让他瞬间,遍体鳞伤。

刘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难受,但是他犹自冷静道:“你醒了?朕给你熬了羹汤,要喝一点吗?”

姜陌转过头没有瞧刘毓一眼,敛去了自己眸里全部的情愫与哀伤,而后又是一片冷寂的平静:“陛下千金之体,又怎能为草民一介区区下厨,草民着实惶恐。”

刘毓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慌,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姜陌轻轻浅浅地说道:“既然陛下笃定草民叛逆,臣又怎敢身处官位,徒惹陛下不快呢?”

刘毓怒声道:“朕是绝对不会准的。”

姜陌轻轻一笑,眸里依旧是一片冰凉:“那陛下想要如何呢?”

刘毓看着那人,却一时语塞。

是啊,他想要如何呢?他不肯信姜陌,不想靠近姜陌,但却也绝不想让姜陌远离。

刘毓最终蛮不讲理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辞官。”

姜陌那双平静的眼睛扫了刘毓一眼,继而平静地说道:“国力侵损多年,我朝根基已有动荡,而陛下素有大志,臣等亦将中兴的希望寄予陛下,而陛下如今却自暴自弃,着实让人心惊亦心凉,但闻陛下今日所言,桩桩件件竟悉由臣起,臣虽不才,却自诩出自忠良世家,绝不会让祖宗家业,败坏于臣的手上。若还能蒙的陛下一点信任……”

刘毓慌张地打断他:“你住嘴。”

姜陌的声音依旧异常平静:“臣以为,申行远可继任丞相之职。”

刘毓突然不慌了,他非常平静地说道:“申行远?他?呵,此人平庸无能,素来附和他人,全无自己主见,虽说博学,却也不过是个酸儒生罢了。”

姜陌的眸子终于不是一片冰凉:“陛下很是了解申行远?”

刘毓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个烦人又无能的老头,朕如何不了解?”

言罢,刘毓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申行远此时,亦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自己对于他的认识,不过是偶尔从姜陌口中听来的笃之二字罢了,又如何能算得上有什么了解呢?

姜陌闻得此言,虽然疑惑不解,却并没有荒谬到联想到重生之事,最终只是道:“原来臣,从来没有了解过陛下。”

刘毓几步上前,没有端羹汤的手不受控制地抓住了姜陌的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姜陌像是触电般得躲开,冷声道:“陛下自重。”

此时此刻,刘毓方才知道,他害怕这样冷漠的姜陌,他恐惧于姜陌的疏离,他近乎哀求地说道:“别辞官,好不好。”

姜陌垂下了眸子,看不清表情,但是一只手又抚到小腹间,额间又渗出些冷汗来,刘毓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递过了羹汤:“对了,你肯定还是难受得厉害,我记得你每次……”

姜陌没有接羹汤,却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陛下到底何意?”

“我……我……我不过是……”

他不过是,放不下一个姜陌罢了,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更不想说,明明都是这人对不起他,为什么永远是他服软?

“丞相能力出众,朕又怎么舍得埋没了你的才华?”

姜陌冷笑了一声:“陛下既疑我怨我,又苦苦纠缠不休,究竟想要臣如何呢?难道非要臣一头撞死在大殿上,方才算是证明了臣的一片忠心吗?”

刘毓垂下眸子,有些颓然地道:“你以为是我愿意猜疑你吗?只是铁证如山,让我如何……相信你。”刘毓果断地将最后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换了个说法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想说的,竟是如何护着你。

是了,他曾无比希望,这一切只是臆断,他比谁都不相信,姜陌会背叛他,可他犹自记得,当年他的母亲,亲自将隐卫之首莫桑押来,供上姜陌手书数封,那人一字一句,俱是姜陌如何处心积虑,败坏朝纲,如何丧心病狂,意图夺位。而今他细细追究,他所真正在意与恼恨的,并非是皇位与否,只是自己的一片信任的真心,被那人寥寥数语,便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姜陌冷冷冰冰的一句话打破了刘毓的回忆:“陛下口口声声铁证如山,那证据何来?”

刘毓张口却难言,只道:“如今所能透露的,不过是那贼首为莫桑,对或不对。”

姜陌心口一惊,他是如何知晓莫桑之名?莫桑本非莫桑,待得先帝将这只隐卫交予他之后,他亲自替那人取得新名,绝无泄露的可能,但是他强自冷静道:“谁是莫桑?”

刘毓的怒气被他激起:“如今你仍不肯承认吗?朕所在意的,并不是你是否豢养隐卫,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竟欺瞒朕,只要你肯坦诚相见,莫说隐卫,便是你想要统帅禁兵,又焉知朕不许呢?”

姜陌闻言,怒而坐起,却又被腹内急痛惹得弯下了腰:“荒唐!儿戏,陛下,你可知你方才是说了怎样的胡话?”

刘毓又怎么没有被自己的言语惊到,他蓦然发现,这竟然才是自己的真心之言,原来当年若是姜陌还在,只消姜陌解释一下,他必定会信的,他竟对姜陌,退让如斯吗?

刘毓冷静了一下,将手中的羹汤送上:“都快放凉了,趁热喝吧。”

姜陌沉默地接过羹汤,熟悉的味道充盈他的味蕾,姜陌垂着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不舍,一口又一口,待得喝罢了羹汤,他的眸子里,又已然全是坚定与决然了。事情的发展已然超出了他的预计,当然,也不能算是全然是意料之外的,但是,终究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一步了。

刘毓见姜陌将羹汤喝了,不知为何,终算是松了一口气,就像是得了什么大赦一般,这算是,揭过这一页了吗?

姜陌抬起的眸子里,温和而平静:“臣有些话,想对陛下说。”

刘毓看着他犹旧苍白的面色道:“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有什么话往后不能说呢”

姜陌轻轻摇摇头,而后道:“也许先下臣说的话,陛下不信,但是,自陛下登基开始,朝堂上下,是盼着一个新的气象的,而陛下,便就是我们所憧憬的那气象的希望。陛下您还记得吗?您对臣僚的腐化感到忧虑,曾经自己草拟手诏,禁止官员互相馈赠礼物,您对于各种典礼颇为注重,早朝的官员缺席过多,也会提出质问,甚至掌礼官的的动作有欠娴雅,您也会表示不快。虽然我们不肯直说,但您的举动,我们全是看在眼里的。”

姜陌的声音低沉而好听,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虚弱,将刘毓拉回了那个时代,那个他曾经努力过,曾经励精图治过的时代。

他自小被母亲寄予厚望,被太傅悉心教导,从小便知自己未来是要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的,他也曾经努力过,只是他也一次次地失望过,他所钟爱的孩子不能立为太子,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可以完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中,现实终究磨平了他的棱角,他想,当一个昏君也没有什么。

但是,他曾有个盛世明君的梦啊,真的有过,不知何时,突然散了……

姜陌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安抚:“陛下所忧之事,臣也明白,也考虑过,只是政体在这,难以突然变革,我们缓缓图之,则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呢?”

刘毓瞧着姜陌的目光里带上了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依赖:“真的可以改变吗?”

姜陌浅笑:“陛下不信吗?”

刘毓迟疑地看着他,他是不信的,可他觉得,一切事情,从姜陌口中说来,又是这么地具有说服力,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

姜陌带有蛊惑性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陛下,您罢相吧。”

刘毓习惯性地想点头,点到一半,蓦的停住:“你终究还是念着朕对你的怀疑吗?”

姜陌道:“罢了臣,让他们知道,身为君者,便就是天生有睥睨天下的资本的,先立下个下马威,一切,便也算是成功了一半。陛下不要小瞧了笃之,虽说笃之奉中庸为金科玉律,但于此事,臣想不出更佳的人选了。”

刘毓并不买账:“朕觉得你何尝不是更好的人选呢。”

姜陌挑眉笑道:“可臣篡位叛国,实在可恨。”

刘毓心又是一慌,又不可控制地抓住了姜陌的手,姜陌悄无声息地避开了。

姜陌叹了口气道:“臣也想歇歇了,家父病重,恐时日无多,家母日日挂心,身子骨也是每况愈下。”

刘毓也想起来,姜陌的父亲确实也是在不久之后没了,只是自己之前不舍得姜陌,生生夺情,免了他守孝三年的惯例,还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呢。

可是,刘毓却完全不想放手,他对于姜陌的不舍就像是刻进了骨子里一样,更何况他如今非常清楚,自己对于姜陌是怎样一种心思,便更加放不开姜陌了。

说起他对姜陌的心思,他的头就更痛了,这可真是怎样一出大戏啊!自己对自己的丞相起了非分之想,说出去简直是要笑掉他人的大牙了。

姜陌于他,就像是一剂毒药,明明知道危险,不可相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依赖,弥足深陷。

可是,既然是毒药,便应该避着些,他刘毓惹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不成?

于是刘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