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被拦在那人的寝殿之外,姜陌终于有些怒不可遏了。

姜陌几乎是压着自己的怒气道:“给本官让开。”

那守门的太监有些惶惶,一下子跪下,而后颤巍巍地说道:“陛下吩咐了,不见朝臣,更不见……”

姜陌怒极反笑,冷冷地问道:“更不见什么?”

那小太监磕了个头,道:“更不见,更不见,姜丞相。”言罢,不敢抬头。

姜陌冷笑:“好,非常好。”姜陌言罢,拂袖而去。

殿里头的东暖阁里,刘毓懒散地靠着,看着冯融认真地替他回复着奏折,时不时地捻一点新鲜的水果,送入嘴中,好不惬意。

门外的小太监颤颤地进来,道:“陛下,姜大人又来过了。”

刘毓的眸子深邃而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悠悠然道:“朕知道了,你做的不错。”

那小太监犹自低着头,语气里却夹杂了一丝开心:“谢陛下。”

冯融没有抬头,只在心里嘀咕着,怎么姜大人转头就失了圣心呢?这倒稀奇,不过这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左右姜大人对自己的示好每每视而不见,在陛下面前,更未尝替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时常叮嘱陛下防着自己。

冯融继续翻开另一本奏章,一看之下,竟有些拿捏不准,是姜陌奏请革职的一众官员的名单,这种事情,按照常理,恩准便可,但是,冯融瞧着那郑源二字,却又不敢妄下结论了。

颤巍巍地将奏章呈给了刘毓,刘毓一时有些意外,却还是接过来瞧了瞧,而后有些奇怪道:“照准便罢,这种奏折给朕瞧什么呢?你什么时候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

冯融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这郑源大人,却是郑姑娘的父亲。”

刘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郑姑娘是谁,愣了好片刻才想起来是郑淑,而后又瞧了一眼,他都忘了,郑源还是郑淑的亲生父亲,只是郑源自己完全不熟悉,若是为了此人驳了这折子,到时候姜陌问起来,更是叫他头痛,于是冷声道:“莫不是叫朕为了区区一个四品大员,驳了姜陌的折子?”

冯融扑通一下跪下:“是奴才思虑不周了,望陛下恕罪。”

刘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压下自己心头的烦躁。

他现在是着实不想见到姜陌,但是姜陌又像是无孔不入,时时刻在他心头一般,更关键的是,他对姜陌的感情,非但没有顺着他的想法淡下去,反而因为自己刻意地回避,让姜陌这两个字更加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头。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烦躁之下,顿觉空虚,刘毓翻身下了榻:“叫上几个小太监,给朕到御花园里去。”

冯融不知道刘毓是什么想法,但也不敢忤逆,连忙就唤了几个人。

御花园里,刘毓叫人搬了张凳子,自己悠悠哉哉地坐下,而后大略讲讲规则。其实简单地很,便是让宦官把银叶投向地上画出的方形或圆形之中,得中者取得加倍或三倍的偿还,不中者即被没收。

这是他上辈子无聊之下想出的游戏,众宦官为了赢得奖励的丑态百出,也算是一项娱乐吧。

“哈哈,不错,重重有赏!”

姜陌隔着御花园的一条小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闹剧的发生。

隐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情,竟然真的是刘毓做出来的。

冯融眼尖,略作慌乱地跪下,道:“姜大人。”

刘毓乍一听见,第一反应竟是慌乱,他竟然不想让姜陌知道这件事,但是很快,他又平静了下来,更加懒散地瘫在那里。

姜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平静下来的,他竟然平平静静地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而后他听到自己非常平稳地声音:“原来陛下终日沉迷深宫,就是耽于这种游戏吗?”

刘毓看到姜陌平静而深邃的眼,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后他道:“丞相难道不觉得,非常有趣吗?”

姜陌回眸瞧了一圈,而后道:“大抵也只有陛下觉得有趣了。”

刘毓就是要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展现出来一般,他道:“早就同丞相说过,朕便是个昏聩无能的昏君,是丞相自己不信,怪不得朕。”

姜陌非常轻,非常浅地笑了,却让刘毓没来由地心慌:“对,是臣的错。原来陛下是真的变了,臣却是不应该,再对陛下心存奢望……”

刘毓本能地觉得不对:“姜卿别说了。”

姜陌像是有些呆愣,他道:“我本以为,陛下不过是一时走岔了路,只要臣悉心指导,陛下总会回归正途的,我更天真的以为,你会是中兴之帝,你会成为这天下的希望,却原来,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刘毓被这么一说,竟也是触动了深埋的心事:“中兴之帝?天下希望?朝堂大权全数握在像你一样的文官手里,朕任何想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实现,只要是不符合你们利益的,就全是不能做的,朕便只能是一个傀儡,说什么中兴?谈什么希望?”

“原来陛下一直是这么想的。”

刘毓方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自己全数将埋藏了几十年的心事全数说了出来,顿时竟觉得身心畅快。

上辈子,他想立郑氏的儿子为太子,却遭到了整个朝廷的反对,在长达六年的抗争后,他还是只能妥协,他想要布防京城,也被拒绝,那时候他便知道,所谓的帝王权力,全数都是一场空罢了。

姜陌有些脱力,但犹自站着:“臣原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是总想着慢慢改革体制总是会好的,更何况适当的让步总是必然的,但未曾想过,陛下竟会采用这样一种放逐自我的方式,难道这么做,便可以立君威了吗?”他更没想到,明明在他的保护下并没有受到文官打击的陛下,竟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头的玄机。

刘毓冷笑:“你替朕立君威,你是在说笑话吗?”

姜陌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刘毓,看到了刘毓如冰的眼神:“姜卿是觉得,府里头的隐卫,是对朕的保障是吗?”

姜陌心沉到了底:“什么隐卫?陛下是在说笑吧,臣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如……”

刘毓大怒:“所以时至今日,你依旧在骗朕,依旧在瞒着朕,说什么一片赤胆忠心?”

姜陌沧桑地笑了:“原是陛下怀疑臣。”

刘毓不知道,眼前这人的悲凉何处来,但是瞧着这人这般样子,竟又软了心,又开始怀疑起了自己上辈子亲眼见过的铁证如山。

姜陌突然问道:“那若是没有了臣,陛下就能是从前的陛下吗?”

刘毓动了动嘴唇,并没有说话。

姜陌惨然一笑:“臣知道了,从今往后,绝不会再碍了陛下的眼了。”

刘毓心里一慌:“你想做什么?”

姜陌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从今往后,万望陛下兢兢业业,牢记天子之责。”

而后,姜陌起身,却突然折下了腰,手紧紧地按在腹部,脸上血色尽退,惹得刘毓霍然起身,几乎是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扶住了姜陌,语气里也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的焦急:“是腹疾犯了吗?可还要紧,你们一个个是傻了吗?快给朕宣太医!”

姜陌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拍掉了刘毓的手,而后脱力地倒在地上,眼里却是刘毓从未见到的疏离与绝望。

刘毓可算是全全地乱了分寸:“持,持之,你别吓我,我,你,你别胡闹,你到底是怎么了?”

姜陌最后的那一点意识,便只来得及听见刘毓慌乱的声音,他本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一下眼前这个人,想让他的宸霖不要害怕,但突然想起来,这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他明明不信自己,又为何要对自己牵肠挂肚呢?

然后,就是一片长久的昏暗。

刘毓看着眼前人事不知,脸色惨白的姜陌,一瞬间感到自己呼吸困难,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却完全没有办法克制它抖动的幅度,他仿佛透过了历史的长河,看到了那个再也不会动的姜陌。

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却原来一丝一毫,都刻骨铭心。

那是一个多平常的一天啊,虽然他为了姜陌的小病久治不愈有些忧心,但到底还是如往常般在宫里头批阅奏章,而后殿门被一个小宦官跌跌撞撞地打开,而后那小宦官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直接扑到了他的桌前。

彼时他的心情算不得太好,于是有些愤怒地说道:“没规没矩的,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小宦官浑身颤抖,话也说不清楚:“禀告陛,陛下,姜姜……”

他一蹙眉:“话也不会说了吗?”

那小宦官被一喝之下,说话竟一下子连贯了起来:“禀告陛下,姜大人殁了。”而后一下子磕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记得当他飞奔到姜府的时候,迎接他的,再也不是那个或者浅笑,或者调侃的熟悉的人,只有凄风苦雨的哭泣声和……

和那人冰冰凉凉,毫无温度的身子。

就如现在一样。

太医在刘毓冰冷的眼神中,出了一头又一头的汗,连带着自己素来稳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好半晌,才断好了脉。

刘毓此刻已经稍微平静了下来,还不到时间,何况,姜陌的死活,本应该同他没有什么干系了才是,然而他仍旧略显焦急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如何?”

“禀陛下,姜大人素来身子不好,这段时间郁结于心,惹得腹疾又犯,并无大概,只肖悉心修养,不日即可痊愈。”

刘毓自然是不肯承认,时至如今,他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安了下来,淡声道:“退下吧。”

挥推了众人,刘毓站在榻前,瞧着姜陌苍白却漂亮的睡颜,一时间竟没出息地想着:若是这人能平平安安的,他想如何,便如何吧。

刘毓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生一世,他最终还是无可救药地栽在了姜陌手上,毫无办法,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