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月亮很美,皎洁的月光洒在尚未化的雪地上,显得分外锃亮与美好,姜陌提着那坛酒,悠悠然迈在雪地上。
哦,对,他有块出入皇宫的腰牌,是以,他几乎是毫无阻拦地,来到了刘毓的寝宫前。
刘毓正倚在榻上看书,这些日子来,他愈发觉得那些匆匆找的美女不符合他的心意,一时有些牵挂着那个贴心的郑贵妃,也已经派了冯融去寻,不过还没有下落就是了,是以今日,他便挥退了表演着他早看了快有八百遍的歌舞的舞女,拿了本书懒懒地看着,也想着姜陌不会出尔反尔吧,但又想着姜陌又不喜欢喝酒,应该不至于做出那种有损身段的事来。
所以冯融来报的时候,他几乎有些喜出望外,毕竟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夜晚,哪怕是和姜陌一起喝酒,他也觉得至少是有所消遣了更何况,那酒还不是一般的酒,而是纪元大师的竹叶青。
姜陌提着酒,行了个礼,而后悠悠然说道:“陛下,臣来迟。”
冯融识趣地端了两个小菜上来,而后更识趣地退下了,快到刘毓都没有来得及唤住他,而后刘毓突然想起来,先前他同姜陌偶尔也会有一些这样独处的时间,总是会把冯融赶下去,如此说来,冯融如此行为,倒也算不得奇怪了。
果然,姜陌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亲自给他们两个人一人斟上一杯酒,而后先举起酒杯道:“臣早先便知道陛下渴慕这酒久矣,本想找来做陛下本命生辰的礼物的,如此,臣便还得再为陛下另寻礼物了。”
刘毓同他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酒香醇厚,唇齿留香,不愧是世间独有的佳酿。
但是,刘毓有些苦涩地想,你又何尝活得过我本命生辰
刘毓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姜陌活不过几年,心头便是像堵了块石头一般,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决计不是畅快与自在。
姜陌极少饮酒,但却也非全然不懂酒之人,一尝之下,自然也知却为好酒,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刘毓又着实让他操碎了心,便也当真存了几分喝酒的心思。
姜陌又将酒杯倒满:“陛下,你我已经有很久,未曾有过这样的亲近时刻了。”
刘毓笑笑,并未搭话。
笑话,这些于他而言如此悠久的事情,他又哪里还记得清呢?
不过姜陌本可能也并不是真的要刘毓搭话,自顾自地把酒喝了,又道:“臣记得,当年太傅还在的时候,我们下了学,常常想着法子避了耳目去翰林院后头的那个院子里赏花品茗,转眼,竟也是这么久过去了……”
经姜陌提醒,刘毓也想起那段葱茏旧事了,彼时他们都年少,自然不想被拘着,他也笑:“可别说赏花了,摧花还差不多。”
姜陌又是杯酒下肚:“那可不对,花开堪折直须折,何况我把它们夹在书里,何尝不是一种永恒呢?”
刘毓又道:“既然如此有理,那太傅问起来,为什么还要甩锅给我。”
记忆的闸门一经打开,而后便是清晰无比的回忆。
说起那些事情,他至今都觉得分外好笑,正常该是皇子犯错,伴读受罚,到了他这里,倒全全是反过来了。他从小被母亲寄予厚望,时时刻刻拿着规矩礼教拘着他,是以虽然他骨子里或许可能有些不羁,但行为上绝对是按部就班的,唯一做过的大胆的事,便是让姜陌帮他写文章,结果自从姜陌当了他的伴读,辣手摧花,爬树作怪,桩桩件件,便都让他体味了一遍,黎太傅问起来,却又都成了他挑的头,每每都被黎太傅滔滔不绝的大道理弄得头大如斗,却偏偏又在姜陌的笑里丢盔弃甲,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却还是替姜陌背了一个又一个的锅。
姜陌笑了,弯弯的眼角似月,眸里的光胜星,却不肯答,又是杯酒下肚。
刘毓这些年浸泡在美酒中,早已练得一副好酒量,是以现在还十分清醒,但他瞧着姜陌脸颊带粉,目光开始有些迷离,便道:“此酒劲大,你酒量不好,还是少喝些吧。”
姜陌不笑了,那双漂亮的眼蓦的瞪大了,而后像是带了一分怒意,一分委屈地直愣愣地看向了刘毓:“你连酒都不许我喝了吗?”
刘毓略微转了转头,躲开了姜陌的视线,稳了稳心神,而后才道:“谁敢拦着姜丞相?”
姜陌此刻已然醉了,单手撑着自己的额间,而后眼神清澈:“姜丞相?哦,对,说的好像是我,宸霖当了皇上了。”
刘毓饮酒的动作顿住了,宸霖,这是他的字,却有多少年,未曾听到了?他不记得了……
刘毓的眸光渐深,也越来越复杂了,他的声音似乎带上了迷惑性:“持之。”
姜陌闻言,便看向了刘毓的眸子,显得格外乖巧与认真:“嗯?”
刘毓又接着问:“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背着我养那些隐卫?”
姜陌却像是突然僵住一样,一下子站起身来,而后深深地跪在了地上,声音平静,整个人却像是被拢在绝望里:“臣明白,臣知道该怎么做的,陛下不必忧心,臣既已选择了,便绝对不会后悔。”
冰冷的夜里,温暖如春的房里,刘毓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姜陌,语气愈发急迫:“为何叫朕不必忧心?”
姜陌像是从什么大梦里醒来,抬起了头,眯起了眼,看着眼前的人,而后似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宸霖吗?”
刘毓蹙眉,怎么?还要确定了身份才肯说吗?登时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也对,这种事情,也只能对他一人说吧。
于是刘毓颔首:“嗯。”
谁道姜陌却又起身拉住了刘毓的手,眼里似是含着水花一般:“你既是宸霖,又为何……为何……”姜陌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忙忙地把手松开了,还喃喃道:“不能碰,不能碰。”
刘毓一头雾水:“为何什么?”
姜陌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眸里水雾渐起,却偏向了别处。
刘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分明对姜陌的背叛又怨又恨,但他却一直不能对姜陌狠下心来,譬如现在,分明他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姜陌一旦表现出这样的不情愿,他便如何也狠不下心来苦苦相逼。
刘毓饮尽一口酒,似是自暴自弃一般道:“也罢,反正你也从未曾信过我。”
姜陌瞪大了眸子,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本来紧紧捂住嘴的手也松了下来:“你是谁?你才不是我的宸霖,我的宸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他才不会,不会像你一样!”
刘毓略微抬了抬眸:“是吗?你的宸霖怎么比我好了?”
姜陌笑得很灿烂,一瞬间让刘毓几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他很好很好呀,又聪明,又有志向,而且长得也好看,他肯定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刘毓又突然有了兴致:“那我就不聪明了吗?”
姜陌一脸嫌弃地左右打量了他一遍,而后道:“又懒又笨,怎么能冒充我的宸霖!”
刘毓突然笑了:“我告诉你,你的宸霖他就是一个又懒又笨的人,他注定会将这三百年的基业挥霍一空,他不仅懒惰,而且昏庸无为!”
姜陌愤怒地推了刘毓一把:“你胡说八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刘毓被姜陌一推,便找回几分理智来,暗暗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偏偏要与醉汉争短长呢?于是便收敛了情绪:“你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府。”
姜陌一下子拉住刘毓的衣袖:“我不回去,我要吃你做的莲藕汤。”
刘毓对着这样突然变脸的姜陌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措手不及:“什么!朕堂堂天子,给你做莲藕汤?”
姜陌拽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一眨不眨地瞧着刘毓,眼里写满了渴望:“可我想喝嘛。”
刘毓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努力咽了口口水,深吸了好多口气,才勉强压下了那股悸动,他退了几步,似乎有些慌乱:“我……我知道了,你,你等等。”
直到出了殿门,进了小厨房,刘毓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答应了什么。
刘毓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衣袖,衣袖上带着酒香,依稀还存着那人的温度,而后的温热提醒着他他的失态与心动。
果然是太久没有见到新的美人了吗?以至于他对着姜陌竟也存了那样的心思。
可是谁都可以,怎么能是姜陌呢?
刘毓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是姜陌就不可以。
姜陌在他心里,究竟是与众不同的。
待得刘毓当真亲自捧着那碗莲藕汤进殿的时候,还存在几分不可置信的心思在里头,毕竟他当年钟情郑贵妃,却也决计未曾为了郑贵妃亲手做羹汤。但其实他虽为帝王,煲汤的手艺却是不差的,究其原因,竟还是因为姜陌素有腹疾,难受起来水米不进,这个时候,也便只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可以诓骗他吃下一二,毕竟盛情难却。
可是刘毓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依然为姜陌煲了汤。
推开殿门,便瞧见姜陌披头散发,及至脚裸的如同黑缎一般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整个人慵慵懒懒地躺在自己的榻上,外衣欲脱未脱,隐隐绰绰之间,那人窈窕的身段竟能窥得一二。
手上的汤几乎端不稳,前生今世,刘毓从未见过这样衣衫不整的姜陌,毕竟姜陌虽然言语上时有轻佻,但是于穿衣行为之上,一贯是端着的,一身身的华服锦衣穿的一丝不苟,何曾让他瞧见过此等模样。
但是……刘毓无法克制地想:他果然是极美的。
姜陌迷蒙的醉眼瞧着来人,扬唇便是一笑,世间万物,恍若黯然失色。
刘毓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方才能一本正经地端着走到他旁边,将莲藕汤递过去,淡声道:“你要的莲藕汤。”
姜陌略微有些凉意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刘毓的手背,而后飞快地撤开了。
刘毓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却发现那人往背后垫子上一靠,微微张了嘴,竟是要他亲自喂?
刘毓惊道:“手脚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喂?”
谁料姜陌竟将双手一缩,背于身后:“现下没有手了。”
刘毓哭笑不得,方知道醉了的姜陌竟是这般作态,一时好笑又新奇。
将汤在碗里翻腾两边,刘毓舀了一口,而后喂给了姜陌,姜陌乖巧地喝下了,然后,竟然眼眶一红,眼里水汽缭绕的,刘毓心一咯噔,这莫不是还小儿心性了,竟是要哭?
姜陌将被子一拢,背对着刘毓,肩膀微微颤抖,刘毓心下惶惑,这是怎么了?刘毓鬼使神差地,竟伸手揽住了姜陌,姜陌将额头靠在刘毓的肩头,刘毓看不清姜陌的表情,却能听到姜陌的呢喃:“最后一次,便让我,最后放纵一次。”
“什么?”
姜陌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的……”
刘毓听得是一头雾水,而后手上一痛,方才如梦方醒般地松开姜陌,将他丢在床榻之上,呆愣愣地看着被汤水烫红的手。
带着些许落荒而逃地意味,夺殿门而出:“冯融!冯融!”
冯融万没料到今夜竟还会被找,匆匆理了衣物出来:“陛下,奴才在。”
刘毓的语气里满是愤怒:“你是怎么办事的,让你找个人也找不出来,让你退下了吗?你就退下,越来越不会看人脸色了!”
冯融不知道刘毓这会子又发的是什么邪风,但是哪里敢顶嘴,唯唯诺诺地跪下:“奴才无能。”
刘毓一肚子无法发泄,又无法言说的苦闷堆积在心里,一脚踹开冯融:“你是无能!三日之内找不到郑淑,你的脑袋就别要了。”
冯融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听得人匆匆地走了,也没敢出声询问该把姜大人怎么办。
于是,第二天一早,姜陌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睡在那张奢华的龙床之上,心里面的感受,便也是非言语可概述的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