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的笑容,清清浅浅,就像是冬日的暖阳一般,虽没有夏日骄阳的灼热,却也因此显得最为暖人。

刘毓一时在想,他上一次见到姜陌这样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呢?可惜他并记不得了。

但他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姜陌,便是在翰林院的那株梨花树下,那人眼角眉梢,含着那样清浅的笑容,那是自己对那人好感的伊始。

他已经很少想起姜陌的笑,不,他已经很少想起姜陌的一切,可是时至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姜陌像是有一股巨大的魔力,轻而易举,就把那段尘封在岁月里的记忆唤醒,就把自己对于他的那种感觉唤醒,姜陌只要轻轻一笑,竟依然能够肆无忌惮地,将刘毓费劲了全部的心思掩藏的回忆全数剖开,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三十年前的刘毓,会因为姜陌的一点点举动就丢盔弃甲,而三十年后的这个刘毓,在历经了姜陌的背叛,以及三十多年的仇与怨之后,依然对姜陌毫无办法,最终还是只能妥协。

与其说是姜陌拿捏了他的七寸,了解他,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永远迈不过姜陌这道坎,永远故步自封,却不自知。

你可真是没出息。

刘毓听到了自己对自己的叹息。

姜陌倒是不知道刘毓正在鄙夷自己的没出息,只是看那人委委屈屈的表情,更何况自己又几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语气便软了下来:“臣知道陛下好酒,之前偶然得到纪元大师所酿的,独一无二的一坛竹叶青。”

刘毓眼神一亮。

纪元大师的竹叶青,他穷尽上辈子也未曾得见,上辈子他历经万苦终于觅得纪元大师藏酒之处,觅得其子,却道竹叶青早已赠予他人,细问之下,竟是赠予了姜陌。

彼年姜陌已经是一个人人避之如蛇蝎的名字了,就便是刘毓,乍一听得姜陌二字,也是一愣,他记得自己呆愣愣地问申行远:“姜陌?姜宅?姜宅现在如何?”

回应他的,是申行远的沉默,后来他自己也自嘲地笑了,那时候的姜陌,已经没有任何谈及的意义了,所以他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所以他一贯和稀泥的丞相,自然又装聋作哑起来了。

他发誓那只是他一时恍惚问出的问题,也绝不肯承认自己语气里含有一丝眷恋与唏嘘。而且他更相信的是,自己会问起姜陌的宅子,完全只是因为那坛竹叶青。

毕竟在抄家之时,那些抄家之人并未有一言片语言及竹叶青,在郑贵妃的建议下,刘毓又将那间十数年未住过人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但依旧无果。

世间只此一坛的竹叶青,终究是不知所踪了,刘毓不是没有疑惑过,并不好酒的姜陌寻来那坛竹叶青有何用处?谁又能如此有幸得到姜陌转赠的这坛竹叶青?但一切也仅止于疑惑了,毕竟所有有可能的知情人,早已都不在人世了。

最后,刘毓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是,未尝竹叶青,也算得上是他一生的遗憾了。

不过,刘毓前生今世,都大概不会知道,当年病重的姜陌,是怀着怎样一种悲凉乃至悲壮的心情,亲手砸碎那坛耗费他无数心血寻来的美酒的。

姜陌看刘毓分明心动不已,却偏偏要故作矜持的样子,觉得分外好玩:“本应直接进献的,可臣现在改变主意了。”

刘毓有些哀怨地瞥他一眼。

不给我喝,为何还要提及这酒,徒徒勾了我的馋虫上来

姜陌像是看穿了他,眼角含笑:“不过,倘陛下答应臣一个小小的条件,臣倒是可以考虑与陛下共饮。”

刘毓的馋虫一经勾引,几乎已然要克制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思了,便问道:“什么条件”

姜陌抬眸看他,而后是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后日的大朝会,望陛下准时参加。”

刘毓怒目而视:“你是在威胁朕”

姜陌的笑意直达眼底:“陛下说的这可是什么话,要是也是利诱,如何算得上是威胁呢?若陛下不愿意,也便罢了,白瞎了那坛好酒了,反正臣也不喜饮酒,便赏了府里的一众小厮吧。”

刘毓心疼那坛酒,根本没来及去研究姜陌含着笑的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敢!”

言罢,刘毓几乎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着了姜陌的道,姜陌这分明就是激将之法,可是他竟然就如此上了当,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风范在其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是什么时候的自己,遇上姜陌,永远只有丢盔弃甲这一条出路

果不其然,姜陌的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郁:“酒既然已入姜府,如何处置那坛酒便自然是臣说了算。”

刘毓看着姜陌唇畔的笑容,气的牙痒痒,姜陌就是故意的,但刘毓却也清晰地知道,姜陌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人,他说送予小厮,自己便再没有一品佳酿的可能。况且,自己方才那句你敢已然出口,再改口说自己毫不在意,便有些矫揉造作了,反倒更显得自己幼稚无比。

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刘毓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区区小事,朕便应了你。”

这是他毕生的耻辱。

遥想当年上辈子,申行远穷尽一生,也未曾再次将他拉上朝堂,拉去经筵,他便乐得个轻松自在,可是如今呢?如今的他竟是虚长了姜陌这么多年吗?

但是刘毓忘了,也没有想过,即便当年申行远给他找来美酒佳酿,也无法将他逼入朝堂。

归根结底,申行远和姜陌不同。

这不仅仅是性格上的问题。

试问,今时今日,这种情况下,如果面前站着的是申行远,哦,不,但凡眼前站着的不是姜陌,他大抵都不会允许他人挑战自己作为天子的权威,但若是姜陌,一切便好像是顺理成章般地另当别论了。

刘毓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对于姜陌的妥协像是毫无原则一般,可是偏偏,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姜陌的感情远远没有淡去,但他却也不肯轻易地放下过往,那支隐卫,就像是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让他一颗不由自主靠近姜陌的心遍体鳞伤,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郁闷难当。

最后,刘毓破罐子破摔般地想道:“算了,反正当年自己也是临朝听政的,这一切的不正常,说不定全全是上天在惩罚这个逆天而行的自己,若是自己乖乖按照上辈子的事情来做,说不定这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当申行远在大朝会上看到刘毓虽满脸不快,却到底是坐在了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的时候,眸光里震惊与深沉一时竟难以克制。

原来陛下待姜陌,终究是与众不同的,不管是怎么样的姜陌,也无论在陛下看来,姜陌做过什么。

申行远随着百官跪拜,脑子里翻翻腾腾,便在想着,以他对姜陌的了解,他是决计不会相信姜陌的背叛的。

他无数次同姜陌夜间品茗,无数次地听姜陌用一种不知是骄傲还是自豪的语气说:“陛下性本聪慧,虽果断不足,有些软弱怯懦,但是,他有着一颗兼济天下之心,我相信,若我们悉心辅佐,他日,他必能成为一代中兴之帝。”

何况,当年姜陌的死,也是颇为蹊跷的。

本来不过是太医口中的小小病症,几天之间就便成了病重难愈,前后不过十日,他便撒手人寰,只不过那个时候,内忧外患,更何况,姜陌已逝,追查无益,便就这么搁置下来了,可是如今不一样。

上苍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陛下上朝之事,他看到了希望,倘若姜陌一直活着,倘若陛下看到了姜陌并未谋反的实证,倘若他能够将证据找出来,倘使他可以揪出幕后真凶,那么,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那么,陛下是否还会找回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自己?他终究还能不能,再给这个帝王一个机会,能不能,再一次付出他本来就已经所剩无几的期待呢?

看着高位之上慵慵懒懒坐着的刘毓,申行远久久地凝视,似乎想要透过这张漫不经心的表象,找到当年那个会为臣僚的腐化感到忧虑,注重各种典礼,质问早朝的官员为何缺席过多,会对掌礼官的的动作有欠娴雅而表示不快的陛下。

找到那个,曾经带给他们这些历经先帝□□之后的忠良希望的陛下。

申行远并不是完全没有怨恨的,哪怕有一丝,哪怕陛下待自己能有待姜陌千分之一的真心,自己又怎么会是上辈子那样凄凉的结局呢?

也罢,也罢。申行远叹了口气,重新又敛下眸,不该是自己的,盼也盼不来。

刘毓懒懒地斜依在龙椅上,睡眼迷蒙,早朝依旧是那样的沉闷与无聊,许多大臣繁文缛节地向自己汇报一些无聊透顶,并且根本非他能做主的事情,更何况,出席早朝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已然是恍如隔世了,他实在有些困,本来这个时候,他合该躺在自己那张软而大的龙床上做着美梦,要不是姜陌,要不是姜陌!

于是眼睛便不自主地往姜陌那里瞟,姜陌容颜精致,但神色很认真,一板一眼地听着各方的奏报,时而蹙眉,时而深思,一颦一笑,竟皆如画。

似是察觉刘毓的视线,姜陌抬眸看了刘毓一眼,而后又敛神去听旁的大臣的奏报了。

迷迷糊糊之间,刘毓竟有些不着调地想着,若是日日皆能赏如此美人图,来大朝会,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吧。

但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自己这是困迷糊了吗?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