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陌未曾料到,刘毓所说的他知道了,便当真只是他知道了而已,原定于数日之后的经筵,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缺席了皇帝的经筵。
一时之间,百官众议纷纷,纷纷猜测着皇帝不出席的原因。
毕竟,经筵是大历的国本,意为圣贤之书为大历的形式准则,希望通过经筵这一举措达到教化百姓的作用。
“丞相,百年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之事,陛下如此行径,可要让百姓如何作想,此等污蔑圣贤之事,堪称奇耻大辱。”身后户部尚书言昭异常气愤。
“这事本官自也知晓,此事确实是皇上做的不妥,我自会去同他说的。”姜陌笑得平和,只是敛去的眸子里带上了些许的不豫,心中暗自腹议道:既然堪称奇耻大辱,那你自去同陛下说啊,把烂摊子扔给我,算是什么本事?
只是他还是想要点脸,便也不好将话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何况,宫里头那位祖宗,看来不用点非正常手段,是不会屈服了,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灌了迷魂汤药,之前还好好地奋发向上,渴望成为一代明主的人,转头就成了一个孜孜不倦,致力于成为一代昏君的好皇帝。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姜陌的眸幽深而复杂。
就是从大殿到马车的那一路上,礼部尚书,吏部侍郎,还有那群被皇帝抛弃的鸿儒们,一个个跟个苍蝇似的在他耳畔嗡嗡乱叫,他虽面上一直不动声色地笑着,其实心里早把刘毓骂了个底朝天。
你自己惹下的乱摊子,却要我给你收拾残局,几天不教育,上房揭瓦啊,他这段时间处处忍让,便当真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了?当真以为这普天之下,再没一个人制得住他了不成
姜陌唇畔的笑容,却越来越深,让前来搭话的申行远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登时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笃之,你也是来劝我力劝皇上的吗?”姜陌见是申行远,脸色才轻松了些许,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玩笑,几分笃定。
申行远的语气很平静,却带上了几分关怀:“陛下要劝,但劝之未必有用,你可曾想过,若陛下执意不肯,你会有多难做。”
他当年,就是这样一路难过来的。
姜陌那双极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像是没想到申行远竟会如此说,语气也稍微严肃起来:“那你以为,该当如何呢”
申行远一字一句,早已仔细斟酌过了,毕竟这样的情形,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他娓娓道来:“我等为臣,本也就只能略做劝谏,决定权最终还在陛下一念之间,若陛下不肯出席,我们也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好压着陛下去吧?与其想着如何让陛下去,不若想想,如何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让经筵不动声色地慢慢淡出人们的心思,毕竟,说句大不敬的,不想参加经筵的,大有人在。”
谁道姜陌闻言,皱了皱眉,果断道:“笃之所言,我不认同。”看着申行远抬头看自己,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肃了,便笑道:“不过笃之倒是提点我了,实在不行,压我也非要把陛下压到经筵上来!”
申行远不可置信地捂住姜陌的嘴,急慌慌地说“持之,你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姜陌推开他的手,不轻不重地让申行远哑口无言:“更大逆不道的,我前几日刚跟陛下说完,也不惧这些了。”
“持之!”
姜陌缓缓叹了口气:“我也知你是好意,不过恐你对当今的那位了解地还是太少了,你所秉持的中庸调和之道,搁在他的眼里那就是妥协,他便更会肆无忌惮了。”
申行远便也知道自己劝他不住,这么多年,前生今世,他都拦不住一个姜陌,便深深叹了口气:“持之,过刚易折啊!”
姜陌一挑眉,眼角眉梢俱是骄傲与自信:“那我便要看看,当今之世,何人可折断我!”
言罢,姜陌一拱手,便就算作是道别了。
申行远看着那人远去略显孤瘦又极挺拔的背影,眸光暗淡,看不清表情,持之,若是上天便非要折断你呢?
若是当年的陛下,你或许还能有所作为,但是如今的陛下,他不信你啊……
姜陌是踏着晚间的第一抹彩霞入的宫。
刘毓早已料想到姜陌会来找他,却偏生没想到姜陌会姗姗来迟,因为在他的预料中,姜陌合该一发现他经筵缺席,便气势汹汹地找上前来的,由着这个心思,他便是未早起去参加经筵,却也并未晚起,连带着一整天的寻欢作乐也带着些许的不尽兴。
说到底,也未曾有哪一日的玩乐是让他尽兴的,不过是打发无聊烦闷的时间罢了。
一日之间,刘毓已然不动声色地询问了三四次姜陌是否到来,却都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刘毓虽面上并没有表露什么,心里却有些没底。
虽然还犹自左拥右抱着,眼底里却有些许的不安与焦躁,虽然他也不明白他这焦躁来自于何方。
从道理上来讲,首先,他是皇帝,而姜陌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说,其次,前生今世地加起来,他足足比姜陌大了三十多岁,可是这些道理与事实他也清楚得很,可是面对姜陌,他就是会没有来由地退缩。
正如同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知道,姜陌从无忠他之心,却在那日姜陌驳斥他,劝谏他的时候,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相信姜陌是铁骨铮铮的忠良了。
况且,姜丞相权倾天下,自己即便是帝王,又如何能对这个丞相做些什么呢?
刘毓被脂粉气环绕着,冷笑了一下。
所谓皇帝权力天赋,不过是臣下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罢了,谈何生杀大权,皆在手中呢?
就比如,倘若他要杀了姜陌,那么全天下的儒者,便大底会如同无数只恬噪的鸭子一般,在他面前絮絮不停,那些他所谓的肱骨之臣,便会日复一日地上书,便会数年如一日地变着法子地来折磨他,直到他最终妥协。
凡此种种,他皆有切身体会。
只不过,不是体味在是否杀了姜陌这件事上罢了。
刘毓将自己不杀姜陌的原因全权归咎于此,大底是忘了,当年即便全天下的人都笃定姜陌是乱臣贼子,几乎所有的臣子都在劝他斩草除根之时,即便姜陌已然故去多年,那道抄家诛族的诏命,依旧不是出自他的手。
在晚霞中,在凉亭里,在美人的簇拥下,远远看去,刘毓的背影依旧有些萧瑟的意味在里头,悲凉到让姜陌有些心惊的心疼。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姜陌改变了原有的计策。
他款步上前,为刘毓方饮尽的酒盏斟满酒,声音里刻意加上了几分温柔:“陛下,天寒地冻,花木凋零,又为何非要在此间玩乐。”
刘毓有些震惊地瞧着这人,似是不明白这人这么做,目的何在,但依旧回道:“别有一番滋味。”
而后他起身,挥挥手,那群莺莺燕燕的美女袅娜地退下了。
姜陌看着那群婀娜的背影,突然悠悠道:“臣倒不知,人竟是会一朝转性,前几日的陛下还不仅女色,这些日子里却沉迷温柔乡,倒当真让臣怀疑,陛下是怎么了。”
经由这人提醒,刘毓倒是想起来,他年少的时候似乎确实不怎么喜爱女色,成日里,嗯,成日里同眼前这人呆在一处。
刘毓不敢细想,生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道:“温柔乡,入之,即醉,爱卿不妨也去尝试尝试。”
姜陌眸光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垂下眸子,掩掉自己眸底深处的落寞与悲伤,而后几不可闻地说道:“未入,已醉。”
彼时夕阳的斜晖缓缓地投射到这人身上,平白无故,为这人敛着的精致眉眼,镀上了一丝温柔与忧伤的光亮,让刘毓几乎是强迫自己,才将自己的视线从这人身上移开,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察觉到,方才的那一瞬间,他竟是动心了。
他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黄头小儿,这么些年浸淫男女之事的他,对于自己细微处的动情总是能很快地察觉,以便能够找到更多的欢愉对象。
他也并不是没有过男宠,毕竟他对于美的欣赏,向来是不分男女的,可是他竟然对姜陌……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姜陌调整了一下自己略微有些泛滥的情绪,待得他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的时候,刘毓也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那些不可置信与慌乱,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的样子。
姜陌终于引入正题:“陛下,经筵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您贸然不参加,可知引起了多大的风波与议论吗?”
刘毓听得他将话题引到这上面,终于彻底找回了冷静,毕竟他所一遍遍设想回答的,也便就是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了,虽然这个问题的问出,颇经历了一番周折。
刘毓漫不经心地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散漫地回应道:“规矩,既是人定,便能让人改了去,像经筵这种折磨人的规矩,合该改掉。”
姜陌的语气依旧平静:“您若是嫌弃时间过早,这个我们可以酌情放晚一些。”
在刘毓的印象里,他从未见姜陌退让过,眼里一时有些意外,却还是道:“起得过早固然是个问题,将朕大好的生命浪费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堪称奢侈。”
姜陌听他如此之言,突然笑了:“陛下的生命浪费于玩乐,便不是奢侈,这点臣能够理解,可是陛下将臣的生命浪费于周转于陛下与鸿儒之间,周转于因陛下的任性而惹出的事端之间,便算不得奢侈了吗?”
刘毓听过申行远三十年如一日的和风化雨般的劝谏,骤然转换成姜陌这样的劝谏,一时十分不适应。
“朕……”
姜陌接着打断他:“经筵无趣,这点说句大不敬的,臣也深觉如此,只是……”姜陌粲然一笑,刘毓顿觉身后一凉,登时觉得有些不妙。
事实证明,天历帝刘毓的求生欲非常的敏锐,但他预料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姜陌娓娓道来:“只是,恕臣口才不佳,面对当代鸿儒及其诸位优秀的大臣,臣实在无法为陛下分忧,倘若陛下觉得自己学识实在不需大师教导,臣倒有一计。”
刘毓弄不清姜陌到底意欲何为,不答话。
姜陌唇畔含笑,话语却是不停:“臣可以替陛下组织一场辩论,昔年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战得江东鸿儒哑口无言,若是陛下也可以做到,那么臣想,那些鸿儒们想必愧疚,必定不会再次主持经筵了,毕竟连听众都比讲习者好,要讲习者何用呢?这样,臣也更好向各位大人交代了,实在是陛下优秀超过先贤……”
刘毓听得他第一句,面色已经黑了一半,待听得他的全部部署,面色依然青了一片。
让他同上百只,不,上千只鸭子同台辩论,这还不如让他再死一道呢!
上苍无眼,违逆自己的意愿让他重生便罢了,竟让他重生在了姜陌这个妖孽还在的时候,真的是天要罚他,或许十八层地狱也比这滋味好受些吧。
刘毓自然不肯答应:“若朕既不肯辩论,也不肯参加经筵呢?”
姜陌故作震惊地抬起头:“所以陛下是要做那缩头乌龟,做那没有担当的人吗?”
刘毓自然不能任他给自己扣这么大的一个帽子,但一时却又想不出可以辩驳的话来。
又是一片沉默。
姜陌接着说道:“平生绝恨未有担当者,怎可谓之丈夫也,窃以为,人之为人,在于担当。”
刘毓忍无可忍:“放肆!”
姜陌跪地,却接着道:“陛下,臣冤枉,这非臣之言论,莫非陛下忘了,这篇文章可是出自陛下之手啊!”
刘毓气急,近乎破罐子破摔道:“若朕便是要做那人呢!”
姜陌虽跪着,说话依旧一点不带含糊:“臣记得,午门许久没有张贴皇榜了吧?确实该贴贴了。”
刘毓登时被他这丧心病狂的想法给激得几乎跳脚。
“贴,你贴便贴,你贴一张朕便撕一张。”
“那……臣便向太后娘娘借宫内戏班子一用,排上一出戏,想必极为好看。”
“那朕便斩尽戏班子的头。”
“可是陛下还曾写过……”
“闭嘴,年少时胡乱写的东西怎么能作数呢?何况少年之时的那些文章,有多少是出自你自己的手,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可是当年黎太傅抓住一次以后,陛下还曾写过,若是代写文章则……”
刘毓对那篇文章可谓印象深刻,毕竟自己足足抄了百遍有余,又被姜陌左一句陛下曾写,又一句陛下曾写扰得不胜其烦,觉得与百十只鸭子同堂辩论,亦不过如此无力罢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姜陌,左不过,左不过那人也活不了几年了,便不耐烦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经筵,经筵朕去还不成吗?”
姜陌轻轻浅浅地笑了,恰似三月之阳,竟让人觉得暖暖的,刘毓一时不慎,竟又被那人撩了一下,登时竟是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