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本来是很清醒的,但是躺在那张又宽又软的榻上,不多时,竟也当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已死之人,他很清楚,也并没有什么再活一世的愿望,更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要硬说有的话,那便是自己前几个月新排的那出戏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同体贴的贵妃云雨一番,仅此而已。

他一无秦皇之野心,二无唐宗之谋略,他所带给人们的,只有一个懒惰的骂名。

他登基在位四十五年,是本朝皇帝中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但是,上至臣僚权贵,下到平民百姓,未曾有一个人不觉得他不是昏君。

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就是一个败坏祖宗家业的昏君。

他懒惰异常,三十年不上早朝,他目无圣贤,自开国伊始便定下的经筵的规矩也拒不参加,甚至连一年一度的受俘仪式也不出席,他不守孝道,皇太后崩卒之时,他不参拜,不痛哭,更不允许官员按例到太后灵前为她守灵哭泣。

官员告老,他留中不回复,官员死于任上,他亦不会按例补缺,就便听之任之。

偶有诤臣直言上奏,言语恳切而辛辣,他亦不过一笑而过,不回复亦不生气。

再后来,诤臣也便少了,对这个皇帝彻底失望,一个个官员按部就班地处理政务,按部就班地贪污受贿,按部就班地向百姓苛捐杂税。

他不管不顾,只同郑贵妃在那美轮美奂的未央宫里醉生梦死。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孝叛逆的皇帝,却极为长寿,熬死了所有的忠良,熬灭了这个帝国全部的希望。

可现如今,竟让他又回了这四十年前,不知是上天的捉弄,还是想再给这个国家一个机会呢?

就算在梦里,刘毓依旧觉得嘲笑与好玩。

若是想给这个国家机会,那还真是找错了人,即便回到四十年前,他也没有励精图治,摆脱骂名的打算。

不过又是一个寂寞而醉生梦死的四十年罢了……

刘毓彻底陷入了睡梦之中。

“陛下,陛下,要开大朝会了,陛下?”耳畔是冯融不停的呼唤,刘毓皱眉,不耐烦地睁开眼,含着些许睡意,声音烦躁:“开什么大朝会,滚。”

而后翻了个身子又睡过去了。

冯融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刘毓虽说平日里也爱赖床,但素来最重规矩的,除非身体原因,是绝对不会缺席大朝会的。

“陛下,陛下,前两日的事已经有很多大臣不……”

“滚,不满朕的大臣什么时候少过!”一个明黄色的枕头直直地从床上被扔下来,一下打在冯融的帽子上,几乎把帽子打掉下来。

冯融又哪里敢在火上劝谏,他又不是姜大人,连忙应道:“是。”而后便匆匆地退下了,连帽子也顾不上整理了。

听得冯融在上面说着什么陛下身体不适,大朝会暂停云云,姜陌蹙了蹙眉,心道:放屁,昨天里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风寒分明都好了□□分了。但终究还是思及昨日那人疲惫的语气,便也想着反正今日没有什么大事,也便让那人躲个懒吧。

当冯融第三次立在那高堂之上,以脚部浮肿为由,推拒了大朝会的时候,姜陌立于大殿之上,听得周围之人的窃窃私语之声,眸光深沉而复杂。

门前的小宦官哪里敢拦权倾天下的丞相,姜陌推开殿门,便看到刘毓慵懒地斜躺在龙椅上,举着酒杯,醉眼迷离地看着殿内翩翩起舞的舞女。

刘毓察觉到殿门被嚯得推开,眸光迷离地往殿门口瞧去,看到一张极美的脸,醉眼朦胧之间,便又将那美激化了几分,显得绝美异常。

刘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酒杯斟满酒,而后摇摇摆摆地朝着那人走去,将酒杯放至那人的唇畔,而后眯着眼笑了起来:“朕倒不知,朕宫里还有如斯美人……美人同朕共醉吧。”

姜陌后退了一步,而后跪在地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陛下,荒淫玩乐素来是君之大忌,臣记得……”

“美人何必提那煞风景的话呢?来,喝酒。”刘毓走上前,将姜陌扶起来,而后又将酒杯送至那人唇畔。

姜陌避无可避,便借着他的手喝下了那杯酒,而后他接着道:“陛下……”

刘毓闻得他又是一副要劝谏的样子,便不喜,但又觉得这人好看得紧,一时又不想放下,便含笑道:“美人?你今日话怎么如此之多,劝谏可不是美人的事哟。”

姜陌本以为刘毓是在开玩笑,可看刘毓竟附身过来,眼里空泛泛的没有神,便知道这人是彻底醉的不轻,竟是当真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便倏地跪下,声声冰凉:“陛下,臣姜陌,虽非极度在意自己名声之人,可受主君如此之言,也确属奇耻大辱了。”言罢,便重重地磕头于地上,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皮肤,让他四肢皆冷。

殿门被姜陌推开后还开着,冷风透过门吹进来,伴着姜陌极冷的声音,让刘毓清醒了几分,他凝眸去看跪在地上的人,那人穿着的朝服未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高高盘在头上。

刘毓喃喃道:“原来是姜卿。”

姜陌见这人终于清明了些许,便抬起头,道:“陛下从小熟读圣贤之书,当知玩乐为人之大忌,更为君之大忌,何况太后娘娘也一直对陛下勤加教导,若知您如此,她必会伤心不已。”

刘毓只瞧着那人精致的眉眼,语气平静:“姜卿这是在说朕既非孝子,亦非明君吗?”

姜陌忙道:“臣不敢,陛下励精图治……”却猝不及防地听到刘毓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朕便就是要做一个昏君又如何?江山社稷,你们自去操心罢。”

姜陌那双平日里总含着三分笑,两分媚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直直地瞧着站在他面前漫不经心的人。

“陛下!”

刘毓借着醉意,终于把前些日子里隐去未说的话说了出来:“反正姜卿想要的,不过也就是这江山吧,朕让给你,又如何,也不必你苦心积虑了。”

姜陌只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得身后一个冰冷冷的严厉的声音:“哀家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忘了祖宗家法是什么了吧!”

刘毓循声而望,他的母亲身着华服,表情严肃,带着远道而来的风尘与冰霜,鬓角犹自乌黑,不必当年满是银丝,他躬身:“母后。”

太后冷哼道:“你还记得哀家这个母亲,哀家是不是该高兴的手足无措才好啊!”言罢将姜陌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语气又变得温柔了:“你别听他瞎胡说,姜家的忠心,你的忠心,哀家焉能不知,定是这个混小子自己不知道听了谁的蛊惑,你身子不好,别总跪在地上。”

姜陌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声音依旧平静:“谢太后娘娘关怀。”

刘毓见此情此景,只觉得分外好笑,相信姜家的忠诚,那是谁将姜陌意图造反的证据亲手放到他的几案上的?是谁背着他下了旨意,诛了姜家三族?

又何尝不是眼前这个信誓旦旦的母亲的所作所为呢?

“自小哀家便教育你,你是要做皇帝的人,是要把这江山抗在肩头的人,可你看看,你如今都在干些什么?宫人来报的时候,哀家本是不信的,但想着你也缺席了几次的大朝会,总是不放心,便回宫来瞧瞧,便瞧见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还不全给哀家滚?”

话说到最后,太后的语气骤然尖锐而冰冷,那些舞女又何尝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退下了。

刘毓看着那些舞女退下,也未曾阻拦,但是也没有丝毫的触动,只平静地说:“母后生我育我,我是怎么样的人母后最该清楚不过了,朕就注定是个毫无建树的皇帝,与其苦苦挣扎,还不如早点认清现实,还可以多过几年潇洒生活,朕非但不会去大朝会,连经筵,朕亦不打算出席。”

太后怒不可遏,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狠狠地呼在刘毓的脸颊上,显得分外醒目:“你何时变得如此混账了!”

刘毓轻笑:“朕本性如此,母后竟一直不知吗?”

安静了许久的姜陌突然开口:“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做那昏君吗?”

刘毓转头,看进那人的眸子里,那眸子清澈却犀利。

刘毓顿了顿,敛去那连酒意也掩不住的紧张,但还是道:“是。”

姜陌却反而笑了:“陛下道臣居心叵测,但为何不肯扪心自问?”

“朕为何要扪心自问?”

“陛下高不成低不就,既不可算作是明君,但又不可算作是彻头彻尾的昏君,便徒留得一个不上早朝,不参与活动的懒惰之名,便是笑料而已,所以陛下投身下来,就只是为了成为一个笑话吗?”

姜陌字字尖锐:“说句大不敬的话,臣窃以为,要么,陛下就努力做一个明君,赢得别人的赞誉,要么,干脆坏到骨子里,剥削人民,食百姓之骨血,并且坏的坦荡,如同桀纣,否则,终究都是惹人唾弃的一生。”

刘毓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一时有些新奇,反问道:“爱卿如此道,便不怕朕成为桀纣吗?”

姜陌坦坦荡荡地抬头:“若如此,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刘毓的眸光幽深,看着面前理直气壮的姜陌,那个人言辞犀利,却也因此,每每在辩论之时,就如同闪着光,刘毓仿佛透过这个人,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让自己钦佩的姜陌,他缓缓道:“姜卿……”

姜陌垂首敛袖,又跪在了地上:“臣冒犯,望陛下惩罚。”

沉默,是许久的沉默。

久到太后几乎又要忍不住出声,才听得刘毓的声音低沉而平和:“惩罚诤臣?朕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姜卿所思所忧,朕已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