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从很久很久以前,玄宁就察觉到天道有些不对。

乍一听匪夷所思,细细一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玄宁身为现世顶尖资质的天才,又有般若仙府这般强大的后盾,能略微窥伺到天道,于他而言并不算难。

不过天道偏爱般若仙府,这是好事。

从大部分情况而言,此方天道的‘道’,与玄宁极为相投,也很认可玄宁的道,这也是好事。

耳畔似是传来循循善诱的规劝,玄宁置若罔闻,仍在向前走去。

在身体完全被光芒没入之前,玄宁的眼前划过了一大片色彩斑斓的景象,这些景象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大多是一些无意义的色块,可不止为何,分外令人心动。

这些色块渐渐地融合在了一处,逐渐从模糊不清的色块,幻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玄宁冷眼看着那个自己去集市上领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又看着‘自己’将她带回了门派。

冥冥之中,玄宁意识到只要自己上前,就可以与梦境中的自己融合,但他并不愿上前,更没有将一切虚假当成美梦的嗜好。

往事不可追,故人不可及。

玄宁内心毫无波澜地看着曾经的一切再一次发生在眼前,唯独在见到小姑娘有一天哭着跑回来的时候,忽然心中发闷。

他眼前蓦然发黑,再次睁眼时,已经与‘自己’融合,而眼前,就是那个哭花了脸的小姑娘。

玄宁见惯了美人,修仙界的美人,凡尘界的美人,甚至是魔族的美人。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有的艳丽,有的妖娆,有的清纯无辜,有的楚楚动人。

无一不是五官精致,风姿绰约,毫无瑕疵的佳人。

玄宁站在小姑娘面前,他没有动,而是从高处,冷冷俯视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孩。

哭得太丑了。

女孩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泪水糊满了还算不错的五官,将头发都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侧,狼狈又难看。

在玄宁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哭起来会这样不注意形象。

……也同样没有一个,会哭得这么让他心碎。

玄宁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起来。”在玄宁察觉自己开口前,他已经讲话说了出口,“谁欺负你了。”

“……是,是游真真她们。”

小姑娘哭得抽抽噎噎,这时的她和玄宁还不像日后那样生分,见师父在问她话,连忙抹了把眼角,急急地开口。

“她们说,要是我、我再敢和他们一起去学堂,抢她们的位置,就要把我,她们要把我推进后山的冰湖里!”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可玄宁却听懂了。

曾经的他是怎么应付这件事的?玄宁已经记不清了。

“别哭了。”

他俯视身前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慢慢地俯下身,学着人间的师父那样,僵硬地抬手揉了揉盛鸣瑶的脑袋:“为师在。”

这句话,他也曾对盛鸣瑶说过。

见她还在忍着啜泣,玄宁垂眸,淡淡地添了一句:“只要为师还在,谁也不敢动你。”

玄宁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小姑娘止住眼泪,熟料,盛鸣瑶听了这话,竟是‘哇’得一声大哭起来,随后直直地扑向玄宁的怀中,将泪水鼻涕全部抹在了他的胸前。

在盛鸣瑶扑向玄宁怀中时,玄宁整个人就已绷紧了身体,手覆在她的背后,动作僵硬地帮她顺着气。

高高在上的冷月仙尊从未这样体贴过,不过万幸,怀中女孩也不在意,她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很快吸引了玄宁的注意。

“师父……师父……他们、他们说师父不要我了!说师父,有别的弟子,不要、不要瑶瑶了……”

在听清小姑娘的表达后,玄宁覆在她后背的手一顿。

原来早在这时,就有人开始搬弄是非了。

看着小姑娘哭花了的脸,玄宁忽而有些明白,为什么日后的她,会那么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不要怕。”

玄宁抬手,用衣袖拭去了小姑娘的眼泪,对上她犹带怯弱、与日后锋利截然不同的眼睛,静默了一瞬,而后认真道:“我有别的弟子,但你也是我的弟子。”

字字清晰,宛如立下誓言。

玄宁以为自己已经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谁知道,小姑娘从他怀中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师父会不要瑶瑶吗?就……就像我的父母一样。”

玄宁微怔,随后对上了怀中女孩黑白分明的双眼,立即明白了缘故。

是啊,这时候的盛鸣瑶还太小,她还远远没有日后的锋利,也还远远没有那敢与天道论是非的疏狂,更没有那样的机灵心思。

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会吵闹,会不安,会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

玄宁骤然笑了,这一笑似冰雪消融,能将灵戈山巅的积雪都化为春光。

“不会。”玄宁再一次抬手揉了揉盛鸣瑶的发顶,“我不会不要你,你是我的徒弟,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小小的盛鸣瑶想也不想地开口:“我才不会不要师父。”

玄宁又是一笑,他站起身,牵起了盛鸣瑶的手,将她放在了灵宠归鹤的背上。

目的地,自然是这几日盛鸣瑶在上课的蓬丹湖堂。

原本在教习的大弟子衡安是常云的徒弟,他一听玄宁真人到了,急忙停下课程,起身出去迎接。

谁料,还不等他来,就见玄宁真人牵着个小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

衡安打量了小姑娘几眼,恍然想起这是玄宁真人新收的弟子。

也不怪衡安记不清,这小女孩实在怯弱安静,他也知道偶尔游真真他们喜欢欺负她,可又没闹出大乱子,更何况小姑娘也不来找他告状,衡安只能当一切没发生过。

不过现在看起来……衡安跟在玄宁身后,对上同伴询问的眼神,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天是要变了。

衡安让人将所有还在上课的新弟子都叫了出来,乖乖走到了玄宁面前:“回禀真人,人已带到。”

玄宁略一颔首,看也不看下面那群噤若寒蝉的小弟子,而是转向了身边,轻轻询问:“告诉师父,是谁欺负了你,还威胁你要将你丢进冰湖?”

盛鸣瑶仗着有人撑腰,抬起头,指了指带头的几个。

漏过了游真真。

玄宁吩咐衡安将他们看好,又对着盛鸣瑶道:“还有。”

盛鸣瑶急急摇头,低着头:“没有了。”

玄宁挑眉,抬手布下了一个隔音阵,蹲下身,用灵力抬起了盛鸣瑶的脸,问道:“不是还有游真真么?”

“没有!”盛鸣瑶连连否认,她望着从来高山仰止的师父,心中忽然恐慌。

师父会不会以为自己撒谎,会不会不要自己……

“我布下了隔音阵。”玄宁猜到小女孩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略一停顿后,还细心解释,“你我眼下言论,旁人皆不可知。”

若是让旁人见到了玄宁这样的低姿态,定是要惊掉了下巴。

盛鸣瑶抬起头,犹犹豫豫:“他们说,游真真的父亲,是药宗的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物。”

玄宁听到这儿,已经大致有了猜想。

果然,盛鸣瑶紧接着说道:“师父不必为了弟子,得罪、得罪那样厉害的人……”

“不必?”玄宁看着盛鸣瑶自始至终都格外清澈明亮的样子,倏尔短促地笑了一下。

“为师觉得,很有必要。”

如果让常云看到了全程,他一定会惊奇于玄宁今日的神情。

他今天笑得次数太多了。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的预料,玄宁让人将游真真也带了出来,不顾她口中叫嚷,甚至派人去将常云、游隼,一并请到后山的蓬莱冰湖。

游隼听说玄宁那疯子带走了自己的爱女,自然气急,与赶来的常云一道,聚在了冰湖外的凉亭。

到了之后,玄宁一言不发,也不让衡安开口,而是让盛鸣瑶在两人面前,将原委讲述了一遍。

游隼听完后,见玄宁面色淡漠,嘴角甚至有一抹浅笑,以为他心情极好,笑道:“这事到底没有发生,不过是小孩子口角罢了,当不得真。”

之前也没听说玄宁待这个新弟子多好,游隼窥见盛鸣瑶那与朝婉清有八分相似的小脸,心里有了谱。

“说到底,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我们家真真一向率真可爱,过去时,也与婉清玩得极好。这……也不怎么,到了盛师侄这儿,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这话还倒打一耙。

常云同样一直打量着玄宁的神色,与游隼不同,他见玄宁带着笑,简直心惊肉跳,又听游隼这番言论出口,心中暗叫要糟。

果然,下一秒,亭内这位白衣谪仙将那立在两人面前,恍然无措的女孩拉到了自己身旁。

“我当真了。”

“你下湖,或者你的女儿和弟子下湖。”玄宁起身,挡在了盛鸣瑶面前,对上了游隼的眼睛,“二选一。”

游隼这才辨认出玄宁眼中的滔天怒意——无用他辨认,玄宁身上的化神期威压已经代表了一切。

游隼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听见常云阻拦道:“玄宁,大家同一门派,难免有些争论,说开了就好。不如一会儿让那孩子给盛师侄道个歉?”

玄宁神色不变,身上的威压更重,虽然绕开了常云,不过将游真真那几个弟子连带着游隼一起,压倒在地。

常云暗自摇头,心道,玄宁这家伙发起火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情面不留。

他也觉得游隼的孩子有些过了,不过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玄宁,适可而止吧,毕竟……”

“适可而止?”玄宁偏过头,鸦青色的长发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竟是显出了几分魔化的痴色。

常云愣住,就听玄宁低低一笑:“师兄,我这叫,未雨绸缪。”

话音落下,玄宁骤然抽出长剑,直接用剑意将几人全数扫进冰湖!

“师父!”\\\\\\\\“玄宁!”

玄宁无视了气急败坏地常云,牵起了盛鸣瑶的手,再次让她坐到了桌边,抬手给她倒了杯桂花凝露。

“半日之内,游隼不准起身。”

随话音落下的,是一道禁足的符咒。

常云被他气急,不过见他没说让几个小的也呆太久,急忙令衡安将那几个小弟子救了起来。

短短一瞬,凉亭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玄宁看着已经呆愣的小弟子,愉悦开口:“我比那游隼更厉害。”

盛鸣瑶愣愣点头:“嗯,师父最厉害。”

“对。”玄宁毫不脸红地认下了这个‘最’字,见她杯子空了,又亲自将茶杯挪到自己面前,抬手给她续上,“所以,以后有人欺负你,你不要怕。”

玄宁将茶杯递给了她,与此同时递给盛鸣瑶的,是一沓绝品符箓。

他凝视着那一沓符箓,又将视线抬起,望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盛鸣瑶,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怔忪了片刻。

盛鸣瑶疑惑道:“师父?”

“为师在。”玄宁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终究低低地将后面三个字填补上。

“……不要怕。”

……

……

他曾被人戏谑为‘冷月仙尊’,又被人比喻成山巅雪色,玄宁本无所谓这样的称呼,但现在不知为何,到是有些不适。

月亮每夜高悬于空中,终究太过孤独。

雪色不理尘埃,高洁无双,终究太过冰冷。

“师父!”

已经长成的少女立在山巅之上,对着玄宁遥遥挥手。

已经二十岁的盛鸣瑶身穿如火般的红衣,上面用金线勾勒着火树银花的图样,实则是个护主阵法,整件衣服巧夺天工到不似凡尘之物。

不过再怎么好看,也越不过穿着这衣裳的少女。

已经二十岁的盛鸣瑶褪去了以往的稚嫩,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眉宇间的锋芒再难藏起,五官长开后,到是与小时候不甚相似了。

按理来说,玄宁应该是喜欢这样的盛鸣瑶的。

可不知为何,玄宁心中竟有些遗憾,遗憾曾经那个单纯、不用背负太多的盛鸣瑶再也回不来了。

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了为何盛鸣瑶的那个道侣宁可放下仇恨融于天道,也要以此慢慢改变天道的意志了。

玄宁开口:“你之前说有话要与我说,是什么?”

听见这话,盛鸣瑶似是有些纠结,可在对上玄宁的眼神后,一咬牙问了出口。

“在这之前,师父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我与朝师姐长相那般相似?”

少女眼神真挚,话语中带着疑惑,但却有着满满的信任。

玄宁静静地看着她。

盛鸣瑶的修为还是不够,这才没一会儿,就被灵戈山巅的风雪飘到了身上。

……世间风雨绕她去?

玄宁很厌恶妖族,更不喜欢苍柏,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几分道理。

“你与她不同。”

玄宁抬手拂去了落在盛鸣瑶肩膀上的雪,心念微动,之后所有的雪花都绕开了她。

“我……将你带回来时,从不觉得你们长得相似,更不觉得,你的天资弱于她。”

这是谎话,玄宁想。

但是用谎言换取一个虚假幻境里的真实笑容,应该也不算犯规。

“好,我相信师父!”盛鸣瑶扬起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双手背在身后,说道,“我今日将师父叫来,是想告诉师父,我……”

玄宁晃了下神。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也知道那人不会对他有这么亲昵的情态,更知道那人——

盛鸣瑶的身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可没有关系。

在这荒唐的梦中,清醒如他,甘愿沉沦。

……

在这个想法冒出后,万物停滞,随后一点、一点地湮灭于空中。

玄宁永远不知道盛鸣瑶最后的那句话,究竟会是什么。

他想着她那个虚假又真切的笑容,微微闭上眼,也跟着笑了。

玄宁眼角微醺,像是极为愉悦,又透着些许苦涩。

若是盛鸣瑶的感知不那么敏锐,几乎要错过玄宁的片刻失常。

这份难得的失常,晃得盛鸣瑶差点又喊出了‘师尊’,甚至忘记了与风相抗。

玄宁抬起手,虚虚的悬在身侧空无一人的位置。

这里应该是能牵起她的手腕。

玄宁对着面前不见前路的光源,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之前曾在凡尘听见的戏曲。

那时的他自以为时日漫长,没想到在短短一瞬,就会走到尽头。

一场戏落幕,戏台上空无一人,戏台下剩一人独疯。

说起来很可笑。

玄宁前半生压抑心魔,求尽大道,如今却甘愿将心魔与修为相融,换成一场毕生难忘的美梦。

亦真亦假,如梦似幻。

“盛鸣瑶。”

在完全被光芒吞噬之前,玄宁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

“——若有来世,你别再做我的弟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奖竞猜,玄宁在第几章对的盛鸣瑶说过“为师在”?

第一个找到的小可爱,可以写一下自己想看谁的番外[我尽力写……]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是我一开始在大纲上对玄宁这个人的判词,出自《维摩诘经》

其他的梗也有好多,符箓、冰湖、戏台什么的,可以结合前一章的末尾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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