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戈山又起风了。

每逢夏末之后,般若仙府所在的地界好似被调快了时间的进程,永远比别的地方更早感受到秋冬的寒意。

从灵戈山巅放眼望去,山峦绵延似是昌盛繁荣,然而细看之下,入目所及皆是一片凋零。

在耳旁肆虐呼啸的风声总是过早地夺去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不过比起景物的萧瑟,般若仙府到是从未萧条过,哪怕是四百多年前那样的浩劫,也未能将他们彻底击垮。

有失有得,因果自然。

“哎,也不知道大师兄他们到了那无名山脉没有?我听说这次万道会武可有意思了,众派齐聚,大能云集,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武的时候,我能不能被选上。”

“是啊,我听说这一次,各门派的大能几乎都来了,就连东面大荒宫,就不出世的化神期修士‘林中道人’都来了呢!”

“化神期!”有弟子惊呼,目露艳羡,又遗憾道,“可惜我修为不够,没被选上……唉,错过了这个机会,还不知何年何月能一睹化神期大能的风采呢!”

另一个外门弟子好奇道:“大能几乎齐聚?那为何我派的谪仙人玄宁真人未曾前往?更何况,明明婉清仙子都去了……害,也不知道这些仙人都是怎么想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弟子故弄玄虚地冲他勾勾手指,新弟子心领神会地上前,听对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我们这位真人啊,似乎格外不喜欢冬天,更不会在冬日里轻易离开般若仙府。”

“每逢冬日,哪怕是掌门轻易都不会前去打扰,也勒令弟子不准靠近玄宁真人的洞府……但同时,据说想要找到真人也很容易。”

“容易?”

“对,很容易。”

老弟子抬起头,逆着光,伸出手往西北角遥遥一指:“喏,灵戈山巅上,必有那位谪仙人的踪迹。”

“这还是他的亲传弟子传来的闲话。据说不修炼的时候,玄宁真人就站在灵戈山巅上,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要是能被你这凡夫俗子猜透,那就不是‘仙人’啦!”

……

玄宁阖眼立于山巅之上,所剩不多的日光划破虚空种种,直直地抵达至他的身边。

这光芒触及不到玄宁的身体,只透过横斜树干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散在了玄宁的脚前。

影子在他的脚下与树木的倒影凝在了一处,黑压压的像是深渊中的巨兽,肆意地嘲笑着玄宁被它探寻到的软弱与无能。

无非心魔。

玄宁早已习惯,甚至还隐隐愉悦地期盼着心魔的到来。

事到如今,反而是心魔能够最完整的保留住那些回忆。

只是这一次,随着空无一物的上空忽而传来了一声极其悦耳的鹤鸣,玄宁注定要被打扰。

他蓦然睁开眼,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狭长的眸子透着厌烦,清冷的面容更加显得漠然。

又是那些琐事。

玄宁压下了心底的汹涌澎湃的暴虐与不悦,侧过脸,鸦青色的发丝略有些散乱,眼尾隐隐泛着浅薄的绯红,像是醉酒微醺,配上那张清冷的容颜,如同仙人下凡尘。

可惜,如今这世上,没有人有本事见到这样的玄宁了。

玄宁并未看向前方,却伸出了左手,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秒,一只做工精致华贵的小飞鹤落于了玄宁掌中。

玄宁微微合起手掌,那飞鹤霎时被灵力包裹,变成了一张墨蓝色的信笺。

上面还绘有标志着掌门徽印。

[玄宁。]常云的声音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仿佛他就在此地一样,[我有一事,思来想去,还是要立即告知与你。]

无非是万道会武中,那些无聊的事罢了。

那些前去的弟子或输或赢,用常云的话说,是‘代表了般若仙府的脸面’,对于玄宁来说,这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况且,这飞鹤鸟来的不是时候,破碎了他的心魔。

玄宁转身落座在了一旁的枯树下石凳上,随手取出了一壶桂花玉露茶,放在那已经透着些许老旧的石桌中央,又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了对面。

他没有驱使灵力,而是亲自用手提起了茶壶,先是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又站起身,抬手要给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前的茶杯,也将茶倒满。

[……盛鸣瑶没有死。]

茶水溢出了茶杯。

可执茶者却一动不动,半点反应也无,任由那滚烫的热茶从淡青色的杯沿溢向了石桌,又从石桌渗到了地上。

这茶既已泼出,就不会回来了。

那么人呢?

[……这次万道会武,盛鸣瑶代表大荒宫出站,她修为飞涨,竟是在擂台赛上以筑基期的修为击败了金丹期的婉清,更在赛后当场结丹……]

剩下的话,玄宁觉得自己已不必再细听。

清冷如山巅雪的仙人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石桌上,壶底触及桌面,发出了“铛”得一声清脆声响。这声音像是孩童玩闹时无意造成的杂音,又因为没有了后续,反而为了空荡无人的山巅,更添上一份多余的寂寥。

鸦青色的长发如月光倾泻,散在了玄宁的肩头,半遮半掩间,将他的神色尽数归于黑暗,叫人看不真切。

玄宁总是如此,旁人很难猜到他的心绪。

不过此时倒也不必猜测了。

此刻已是日落时分,天边的云朵都好似要被残余的日光吞噬,乍起一片火焰,倦鸟想要归巢,可人却想要出走。

下一刻,玄宁的身影如一阵白色烟雾,霎时消散于这难得的瑰丽绮景中。

……

……

常云拜访大荒宫,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他需要确认,那个背影像极了萱儿的女子,到底是否与萱儿有干系。

一路上,常云想了很多事。

先是担忧。

常云知道,东面有妖名为‘画皮’,平生最爱生生剥去美艳女子的皮,做成“人皮霓裳”,披在自己身上。

普通的“人皮霓裳”在被妖物使用后,最多保持七日,七日之后,人皮溃烂,画皮妖就会寻觅下一个目标。

若是那女子是画皮妖,那么萱儿……不,不会的!大荒宫好歹如今也算是正道宗门,不至于将那样背负血仇的妖物招进宗门。

常云思路纷乱,他想宗门,想大道,想人伦。

最后停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的,却是幼年时的常萱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午后,对自己伸出双手,甜甜地叫着“爹爹”。

自己是萱儿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更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只是女儿的手,常云终究没有握住。

常萱之所以取名为‘萱’,是因为常云的妻子爱极了芍药,名字里也有个‘芍’字。

妻子在世时,总爱与常云玩笑“芍药打团红,萱草成窝绿”,两人笑闹也曾说过,若是个女儿,就取名为‘萱’,刚好与她对应。

后来常云的妻子在进阶时因心魔而未成金丹,终究陨落。在她走了之后,常云遍寻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妻子,索性也就放下,专心养起常萱来。

如果可以,常云也想也想只做常萱的‘爹爹’。

可若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常云依旧会选择不去接常萱向她伸出的手。

在为人父之前,常云更是一派之首,是被般若仙府上下千千万万弟子敬仰尊重的“掌门”。

若是因他一己私欲,而毁去了那时即将完成的炼妖秘阵,而使千千万万弟子因此丧命,常云的余生一定活在悔恨之中,因为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虽然现在依旧如此。

常云走在路上,在那大荒宫的弟子前去通报后,他的心中忽而泛起了荒谬可笑之感。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与妖族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可现在,以妖族血脉居多的大荒宫,曾经杀了无数门派弟子的那几日建成的大荒宫,也许救了自己的女儿。

如今入内,是否也算是背叛?

常云心中自嘲,毫不迟疑地迈进了那木屋之内。

他知道大荒宫这木屋有古怪,可他倒未曾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熟人’。

玉颜君桂阿,林中道人田虚夜——这二人都在倒也正常,关键是这不大的木屋之中,自己的师妹丁芷兰、纯戴剑宗最出色的弟子滕当渊……还有,那个盛鸣瑶。

他们居然都在。

常云想起了自己给玄宁传去的飞鹤,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玄宁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一消息。

不论之前有什么恩怨纠葛,常云现在好歹是般若仙府的掌门,田虚夜挂着官方笑容,客客气气地与常云客套了几句。

有外人在此,依照滕当渊的教养,他绝不会久留。可不知为何,他本将出口的告别之言,却在视线触及到盛鸣瑶后,被牢牢吸引。

目光挪不开,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即便再说不出口,面对这样的情景,滕当渊所受到的良好教养,让他不允许自己继续逗留。

在说完了那些礼节要求的客套话后,滕当渊又独独望向了站在田虚夜身后,企图将自己伪装成一根木头的盛鸣瑶,视线长久的停留。

他不说话,犹如实质的目光却刺得盛鸣瑶心口无端发堵,偏偏田虚夜也不开口,悠然地坐着看戏,盛鸣瑶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主动提议:“不如由我替师父送滕道友出门?”

“也好。”田虚夜放下手中茶杯,笑呵呵道,“你去吧,正好我有些话,要与常云掌门聊聊。”

盛鸣瑶行了一礼,转而对滕当渊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木屋。

不同于来时尚且还有几分试探的兴趣,再一次走过这片竹林,两人都分外沉默。

谁也未曾开口,这段路程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竹林的出口。

本来这片竹林就并不大,盛鸣瑶在入口的迷阵前轻轻一挥,将田虚夜给她的通行牌印在了上面,打开了那层灰蒙蒙的雾幕,对着滕当渊道:“从这出去,就是外头了。”

“相逢即是缘,祝滕道友往后一路顺达,大道无阻。”

盛鸣瑶觉得自己表现得完美无缺,言辞也是妥帖至极。殊不知,在滕当渊眼中,正是因为这份妥帖,盛鸣瑶赶人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自己这般了解她,也不知是好是坏。

滕当渊望着出口,既没有踏出,也没有转身,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忽而开口:“咄咄相逼非我本意。”

“今日前来找你,虽然冒犯,也只不过是我贪心,想要一个答案罢了。”

仅仅一个答案,滕当渊想听见盛鸣瑶亲口告诉自己,她到底选择“记得”,还是“不记得”。

有了这个答案,无论好坏,或许滕当渊都不会那么意难平了。

“答案?”盛鸣瑶抬眸,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直视滕当渊。

他要问的问题,不用说出口,盛鸣瑶也能猜到一二。

本身她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既然滕当渊开口,那么她必然会给对方一个答复。

盛鸣瑶再一次打量着滕当渊,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打量。

面前的剑修不再是幻梦时的落魄执拗的少年,如墨长发已被上品白云玄岩制成的头冠束起,衣服上面密布着层层叠叠的防御守备,远看精致,近看尊贵。

这个身姿挺拔,气质不俗的男子,已经不再是幻梦中那个少年郎啦。

盛鸣瑶忽然笑出了声,眼角眉梢染上的那份明媚,让人在深秋也能见到春天。

滕当渊见她笑,纵有万般悲苦,也再绷不住脸,他不自觉地柔和语气,用尽了最温柔的嗓音:“你为何而笑?”

“我笑滕道友姿容出众,哪怕在修真界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名副其实,无愧于世人对你的夸赞。”

滕当渊当然知道盛鸣瑶指的是什么。

容貌、天赋、出身。

通常而言,人们夸赞滕当渊,都是从这几点下手。

或是人云亦云,或是真情所致,几乎所有见过滕当渊的人,都对他大加赞扬。

有人吹捧他为“剑道第一人”,有人将“归墟剑”听做“孤雪剑”,反而以此当做夸耀,大肆宣扬。

一来二去,滕当渊身上作为‘人’的特质全数淡去,唯有‘孤雪剑’这个名号叫得最是响亮,甚至比他的名字流传得还要广些。

“……是不是天下人的传言太多。”

这位如孤雪般寂寥的剑修垂下头,声音轻得像是呢喃,又无端让人感到沉重,像是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和温柔。

“瑶瑶,就连你,也开始把我当成一把剑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郎是小虐,你们信我【真诚的眼神.jpg】

接下来,就是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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