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鸣瑶与苍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知道出不了门,索性略微在门口又回到山洞的另一边靠着石壁半躺下。

早在之前盛鸣瑶从小溪边回来时,就在山洞门口扔了几根枯萎的树枝,又将兜着的坏果子都扔在了门口。

熟透了的炽子果被踩爆时,所发出的音色极响,仿佛放鞭炮似的,配合着枯树枝,更是一绝。

这样一来,即便夜里真有什么东西造访,必然会闹出去些声响,盛鸣瑶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别的陷阱盛鸣瑶这样的新手并不敢布置,生怕到时候没有弄死敌人,反倒拖累自己。

“阿鸣姐姐是累了吗?”

苍柏察觉到了盛鸣瑶语气中流露出的那一丝倦怠,体贴地止住了话头,他垂下眼眸,轻声提议道:“阿鸣姐姐的外衫浸了水,夜里凉,容易染上风寒,不如同我换一换。我的外衫虽然脏了些,可它材质不错,也还算暖和,能挡些风。”

盛鸣瑶原本想也不想就打算拒绝,可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件广袖罩衫迟早要被遗弃,并且不能暴露这件罩衫的不凡。略一思考下,点点头,想起苍柏看不见,又出声道:“那也行。”

见盛鸣瑶同意,苍柏立刻绽放了笑容,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弯起,眼尾下的泪痣又让他的干净染上了些妖冶之感,简直比三月之春还要耀眼夺目。

苍柏背过身,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不算宽阔的洞府内,显得有些突兀。

没过多久,苍柏轻声的说了一句“好了”,他看不见盛鸣瑶所在的方向,只能将自己的纯白色的外袍勉强叠的工整些,举在空中,“阿鸣姐姐,你能来拿一下吗?”

苍柏原本略显病态的脸色此时染上了几分绯红,淡淡的,并不浓郁,却无端让他比之前苍白脆弱多了几分生机。

这模样虔诚得像是自己能为盛鸣瑶做些什么,就是值得无比骄傲的事情一样。

“谢谢苍柏弟弟——不过你身体没事吧?”

盛鸣瑶先是开了个玩笑,随后话语一转,打量了一下苍柏略显单薄的身体,接过他外袍的手抖了抖,不由俯身略靠近了些。

噫,这位苍柏弟弟的脸色还真是不太好。

靠在石壁一角的苍柏鼻尖动了动,妖族敏锐强大的感知让他在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突然靠近,可苍柏却并不讨厌。

这个发现无意让他十分惊奇,更有些微妙的奇异感。

作为曾经横扫六合,在永夜的黑暗中肆无忌惮地长吟的龙族,苍柏——也就是那时的苍破,他其实并不讨厌人类。

比起那些对人类厌恶至极的同族,苍破甚至愿意去和人族成为朋友,甚至告诉了他们如何修炼,无意中破除了人类与世间灵力的壁垒。

可是后来……

苍柏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失去的龙鳞、龙血、被人抽走的龙骨,无不告诉他轻信旁人的代价。

“多谢阿鸣姐姐关心,我的身体没事。”苍柏垂眸一笑,如玉手指轻轻沿着右侧石壁的纹理滑落,轻描淡写道,“虽然我的兄长厌恶我,但面子功夫总是做足的。”

“我穿在外的这一套外衣都用了些特殊的布料,冬暖夏凉,阿鸣姐姐不用担心我。”

说到这儿,少年清浅一笑:“说起来,我好歹也算半个修仙之人,已经引气入体了。我也是很有用的,阿鸣姐姐可不要小瞧了我。”

这下盛鸣瑶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未落下的日光细细打量着苍柏的模样。

孱弱、精致。

——这就是盛鸣瑶对于苍柏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知道苍柏是独自一人甩开的劫匪闯入浮蒙之林自救,盛鸣瑶都要怀疑苍柏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了。

盛鸣瑶知道不该以貌取人,可除去外貌,苍柏也实在不像是一个修道之人。

他气息虚弱,周身几乎察觉不到什么灵力波动,哪怕盛鸣瑶之前就听他说要拜入大荒宫修道,也未曾想过苍柏如今居然已经能引气入体。

不过这也能解释一个盲眼的少年为何能在身后跟着劫匪的情况下,仍能在仓皇之中逃进浮蒙之林。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无疑又使盛鸣瑶对苍柏提高了戒备。

“阿鸣姐姐是不是很惊讶?”

苍柏睫毛翕动,分明不能视物,却总能精准地猜到盛鸣瑶的情绪,“阿鸣姐姐可以摸一摸的我的手腕,腕中往下三寸,有个规律跳动的地方,那就是普通人的灵脉所经之处。”

苍柏一边说着,一边将袖子捋起,毫不在意地在自己弱点暴露在盛鸣瑶面前,甚至还在继续耐心地给盛鸣瑶解释。

“我之前修炼的功法很是普通,如今也才刚刚做到引气入体,相应的,我的灵脉十分微弱。听说越往上灵脉越是充盈,甚至可以做到返璞归真,让别人感受不到这是个修炼之人。”

盛鸣瑶一时也摸不准苍柏到底心中如何想的,因此倒也没有真的上手探寻他的灵脉,反而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苍柏的距离,微微直起身,右手已经紧握刀柄。

“你的入门功法是谁教的?”

“家中请了一位先生教导我们,”苍柏的神情有些茫然,“我有幸听过两次课。”

才两次课就能引气入体,苍柏倒也称得上是个可造之材了。

听他如此说,盛鸣瑶提起心略微放下了一些,无奈道:“那你大概是不知道,灵脉这东西是不能轻易展示给旁人的。若我心怀不轨,刚才在你将手腕递给我时捅你一刀,或是故意破坏了你的灵脉,这对你一个刚入门的新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好久没遇见这样的傻孩子了。

两人同时想到。

在听完盛鸣瑶这段话后,苍柏乖巧地点点头,见盛鸣瑶并不想探自己的灵脉,苍柏又将袖子拉了下来,整个人缩回了角落里,乖巧听话的就像是一只希望博得主人欢心的小猫咪。

说真的,还好两人不熟,否则一向亲近动物的盛鸣瑶恐怕真的忍不住去揉揉他脑袋的冲动。

就在盛鸣瑶欣慰地以为苍柏听进了自己的话,心中升起‘孺子可教也’的情绪时,又听这家伙脆生生地说了一句——

“我记得之前先生上课时,也曾告诫过我们类似的话,他说‘灵脉是低阶修真者的半条命’,若不是极其亲近之人,绝不可以轻易让常人触碰。”

盛鸣瑶嘴角欣慰的笑容刹那间僵硬,如果苍柏有她这样敏锐的情绪感知力,就会发现如今的盛鸣瑶浑身都是问号。

敢情您这是知法犯法???

苍柏虽然没有盛鸣瑶的特殊能力,可他虚虚望来的一眼像是能看穿盛鸣瑶的所有疑问,模样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少年忍不住抿嘴一笑,低眉垂眸间,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

“阿鸣姐姐对我很好,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会因为这些事而产生间隙。”

苍柏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模样看似温文尔雅,可口中说出的话却锋利地直指人心。

“如果我一直不提此事,那么倘若之后遇上什么危险,我显示出了我的灵力——哪怕真的解了一时燃眉之急,阿鸣姐姐大概也不愿与我这样的人同行了。”

“人皆如此。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不坦诚’,自觉被欺骗的那一方难免会害怕有第二次,从而开始不断地揣测另一方的言行。这样下去,怀疑的种子就会越埋越深,直至日后成长为参天大树。”

“有时明明三言二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谁也不愿开口,最后把彼此越推越远,反倒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说到这时,苍柏忽然住了口,盛鸣瑶静静地坐在一旁也未发声。

她心中知道,苍柏说得都是对的。

倘若今日他不坦诚,明日——甚至未来,迟早有一天,苍柏会显露出他已能引气入体之事。

哪怕盛鸣瑶感情上能够理解这样“留一手”的考量,可在第一时间,情感上绝对会感到不自在。

而苍柏这样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能在完全未发生这些事时未雨绸缪,想到这之后的许多……

盛鸣瑶一手捻着苍柏刚才递给她的外衣,靠在石壁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善解人意,又考虑的这么周全,苍柏之前的日子恐怕真的过得很不好。

如果苍柏真的是一个从小衣食不愁、万事无忧的小少爷,别说考虑着许多了,恐怕他能对盛鸣瑶之前的帮助表达感谢就已经是极为懂礼貌了。

盛鸣瑶能感受到苍柏之前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讨好,某些时候甚至是刻意显露出了自己的无害与乖巧,就像是……

就像是,生怕被人抛弃一般。

也只有不幸的孩子,才会被迫学会小心翼翼,被迫学会讨人喜欢。

更何况学会察言观色的难度,对苍柏这样双眸不能视物的人来说,简直是难上加难。

盛鸣瑶不想滥发同情心,她也知道苍柏这样心性豁达的少年不需要怜悯,顿了顿,终究开口说道:“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盛鸣瑶半开玩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我更加怀疑你的目的。”

一句话打破了之前几乎凝滞的空气,盛鸣瑶有意让气氛变得更为轻松一些,故意将尾调上扬,难得显出了几分俏皮。

不同于盛鸣瑶之前在玄宁、沈漓安或是旁人面前伪装出的娇憨,而是一种发自于心底的轻松。

就连盛鸣瑶自己如今都未曾发现,除去近乎逆天的情绪感知力,从樊笼之中逃脱的盛鸣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欣喜。

这股欣喜很浅淡,可也同样很有感染力。

比如现在,盛鸣瑶悠扬的尾调就像是一个终于得以自由的灵魂在叹息,令人忍不住为之振奋。

若是旁人,此刻恐怕早就认同的点点头,再也不与盛鸣瑶争辩这些无用之事了。

熟料,苍柏偏偏在这时摇了摇头,难得没有顺从个盛鸣瑶的意思,反而执拗道:“不,我必须告诉阿鸣姐姐……因为我确实别有目的。”

口中说着‘别有目的’,可言行却表现得无比坦荡。

随着苍柏的话音落下,并不算宽敞的山洞再次寂静,只能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极有规律的在山洞中起伏。

盛鸣瑶不由一笑,反问道:“那苍柏弟弟不如说说,你对我还抱有怎样的目的?”

这话一出口,盛鸣瑶就后悔了。

或许是因为隐隐落入山洞之中的月色,合着偶尔能听见的鸟鸣,这话放在如今的场合不自觉得沾染上了几分暧昧。

就在盛鸣瑶试图补救时,苍柏微微扬起眉梢,像是半点没察觉到盛鸣瑶话中的歧义。

他拂去了衣衫上的褶皱,挺直了脊背,垂下眼眸:“我虽眼盲,可在平时一切日常生活皆无问题。加之已经成功引气入体,虽然算不上什么厉害的修仙者,可也有些灵力,因此若真遇上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至于会拖后腿。”

“我……我想邀请阿鸣姐姐与我同行,一起同前去大荒宫。”

终于将目的说出来了。

盛鸣瑶了然地点点头。

若是两人真要一路同行,那苍柏难免会暴露自己身怀灵力一事,与其日后惹出诸多猜忌,还不如眼下说个清楚。

但是……

“你确定你能成功前去?”

盛鸣瑶实事求是地点破了拦在他面前的层层障碍:“纵使算上我也不过两人,如果我们一出林子就遇见大批人马的追杀,能不能苟延残喘的活着都是未知,更别提去大荒宫拜师学艺了。”

苍柏摇摇头,嘴角勾起了一个自嘲的笑:“那群人从未将我放在眼中,见我一个瞎子误入浮蒙之林,定是以为我会命丧于此,记着回去领赏。”

确实如此。

虽然盛鸣瑶对浮蒙之林的了解不多,但光凭它后方就是苍破深渊,也知道这地方绝不简单。

为了一个瞎子而犯险,绝不值得。

“就算那群人没有在浮蒙之林周围守着你,可你能确定,你那兄长没有直接将人派去大荒宫门口守着吗?”

苍柏微微一笑,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庞上露出了浅薄的骄傲:“若我能被大荒宫收入门下,纵使他们再看我不顺,也动我不得了。”

又是大荒宫。

盛鸣瑶已经记不清这是苍柏第几次提到这地方了。

看来这大荒宫还真有点意思。

不等盛鸣瑶旁敲侧击地得出更多的信息,苍柏伸手撩开了垂在耳畔的发丝,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阿鸣姐姐之前助我良多,此番若是不愿与我同行,苍柏同样感激,也同样愿意坦诚相待,阿鸣姐姐不必有负担。”

还要不要继续修仙?

盛鸣瑶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山洞门口的地方,那里洒下了点点柔和的月色,比灵戈山上的月光温柔了许多。

“你先容我思考一晚,明早给你答复。”

见盛鸣瑶没有直接拒绝,苍柏一怔,继而略带歉疚道:“抱歉,我之前都未曾意识到,如今天色已晚。”

眼盲之人,当然辨不出天色。

盛鸣瑶没有顺着这话往下说,她先是把自己的宽袖罩衫卷了卷,垫在身后,特意将被溪水浸湿的袖子搁在了一旁,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还算舒适。

在这些方面,盛鸣瑶从不愿委屈自己,她又抖了抖苍柏之前递给她的外套,拍去了一些灰尘,而后才抬起头,看着苍柏的眼睛,轻声道:“那我就先睡了,夜间若是听到什么响动,记得将我叫醒。”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盛鸣瑶警惕性极高,更是极其敏锐,若是真有响动,哪里用得着苍柏叫醒她。

“对了。”

在将眼睛完全闭上的前一秒,盛鸣瑶半眯着眼望向了苍柏所在的角落。

“——今夜的月色很清澈,带着几分雨水的湿润,或许是春日的缘故。”

说完这话,盛鸣瑶自顾自地阖上眼,再也不发出声音。

因此,她也错过了苍柏蓦然变化的神情。

缩在角落里的苍柏被朦胧的浅浅月色笼罩,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与之相对的,是苍柏空洞眼眸中陡然染上的笑意,像是一捧金砂在琉璃中缓缓流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镇压在苍破深渊多久,只记得曾经的时光永无止境,漫长无聊到看不见尽头。

万幸,如今的苍柏等来了盛鸣瑶。

他还用一只眼睛,换取了一片春日夜里最皎洁干净的月光。

苍柏靠在角落里,不禁莞尔。

——到也不亏。

作者有话要说:“用一只眼睛,换取了一片春日夜里最皎洁干净的月光。”

——苍柏‘弟弟’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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