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师兄不在,师姐又性情柔弱,一人前去,万一受了欺负,岂不是让旁人觉得我师门软弱可欺?”
盛鸣瑶悠闲地踱步到了朝婉清身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如我陪朝师姐同去,如何?”
若是放朝婉清一人前去,谁知道明日宗门里又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
如今沈漓安正在思过崖悔过,而玄宁总是冷硬的外壳也已然松动,攻破他的心防种下心魔指日可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理智上,盛鸣瑶知道自己该逐渐放下之前种种,可情感上,她却总会想起前世种种悲惨情状。
就连偶尔入定时,盛鸣瑶也会在某一刹那,突然以为自己身处炼狱,周遭尽是火海,只余她孤零零一人,全无退路。
盛鸣瑶心如明镜,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情况若是一时不察,极有可能滋生心魔。
归根结底,盛鸣瑶心中会有如此诸多惶恐,无非是因为从始至终——在整个可笑的故事里,‘盛鸣瑶’从来都被舍弃的那个。
师兄、师尊、师门……一步步坠落深渊,从未有人试着拉她一把。
早些时候在养伤时,盛鸣瑶倒也不是没想过直接下山,远离这一切,可先不提能不能躲过玄宁的追踪以及之后的拷问,光是“想到”这个问题,就似乎已经触犯到了什么无边的条例。
每当盛鸣瑶脑中冒出想要“离开”的想法时,总会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甚至有一次足足缓了近半个时辰,才算恢复正常。
天道,还在束缚她这个外来者。
盛鸣瑶压下心中的抗拒烦躁,扬起眉毛,等待朝婉清的回复。
“既然师妹这样想,那我们便同去好了。”
朝婉清跺跺脚,赌气冲着里间小声嘀咕:“不如师父与我们同去,也好过回头在来训我。”
嘴上像是抱怨,实则情态娇憨极了,尾调上扬,更带了几分软糯可人。
朝婉清说完话后,洞府中安静了片刻。
就在盛鸣瑶以为玄宁不会出声时,右前方灰蓝色的水幕微微泛起了皱褶,原本隐在其中的身影逐渐显露,玄宁冷淡的面容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先是扫了一眼左边的朝婉清,玄宁的目光稳稳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那便同去。”
……
……
卧沙场原本是个不温不火的小地方,可今日,许多弟子彼此激动地交谈着什么,熙熙攘攘地涌入其中,一个个的脸上都挂着异常兴奋的笑容。
路过的弟子揪住了一个熟人,好奇问道:“怎么?今日又有热闹看?”
被揪住的蓝衣弟子兴奋道:“是盛鸣瑶又要上卧沙场了!听说是那游真真不服气,还要拉着盛鸣瑶比上一场呢!”
“走走走!快去看热闹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二位怎么还没掰扯清楚?”
“管他们呢!反正我们是又有好戏看了!”
而被许多人期待着的盛鸣瑶,此时正握着自己的剑,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无语凝噎。
这件事说来话长,若要长话短说,也需从那日玄宁带着她与朝婉清一起去了药宗说起。
他们三人前去药宗当面对峙,顺便为盛鸣瑶要回那把赤红金纹的匕首,可没想到还没入药宗的门,就被前来的掌门常云拉走叙话。
常云的话术太高超,几乎能把盛鸣瑶绕晕,总结为一句话,无非是——
由于之前的擂台太丢脸了,因而游真真横生心魔,他的父亲游隼向来宠溺这个女儿,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掌门面前,希望能由盛鸣瑶和她再打一场。
结果,还不等盛鸣瑶婉言拒绝,站在她左侧前方的玄宁已经开口:“不可。”
“我们此次正是为了回绝此事而来。”
常云一看到玄宁这幅柴油不进的模样就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苦哈哈地劝道:“都是一个宗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这闹得太难看,日后也不好相处。”
“再说了,”常云瞥了一眼乖巧立于玄宁身后半步的盛鸣瑶,无奈道,“上次盛师侄捅的那一刀委实不浅……”
玄宁丝毫不为所动:“她还未曾恢复。”
常云一时没转过弯,傻愣愣道:“游隼给她找了许多上好的伤药,如今已经无恙了。”
玄宁瞥了他一眼,眉宇之间带上显而易见的烦躁,恹恹道:“我是说,我徒弟的伤势,并未痊愈。”
常云:???
他有几分迟疑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盛鸣瑶身上。
之前倔强地跪在大殿、浑身鲜血的女孩此时穿着上品珍珠缎做成的法衣,如瀑长发仅仅用一根雪色的缎带束起,身上除了一个储物戒和腰间缀着的玉佩外,再无旁物。
这一身打扮看似简约至极,光是那一根模样普普通通的白色发带,放在外面,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防御法器。
玉泪丝——西海鲛人之泪凝固后,再以魔宫边界处的赤练之火烤化,对于火候和时间的掌控要求非常高,甚至还要在第十日加入九阶大妖的内丹混合、固形,才能得出一条不足手掌宽,没有半米长的缎带。
这还是顺利的情况,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前功尽弃,再难挽回了。
而盛鸣瑶头上这根,色泽清润,在日光下隐隐泛着白光,一看就就知与普通的玉泪丝并不一样。
常云忍住吐槽的欲望,实在不想对着玄宁那张冷脸,直接转向了盛鸣瑶,好言好语地劝道:“盛师侄啊,我知道那游真真之前多有冒犯,可如今她因一场赛事横生心魔,也委实让人惋惜。”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无非是游隼那老家伙格外难缠,常云这几日实在被他接连骚扰,正是烦得不行的时候。
几人正说着话,不远处的红瓦堆积的药宗天倚殿大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翩然而至,正是之前出现在几人谈话中的游隼。
论起来,药宗的宫殿并不倚天险而建,反而独树一帜,硬生生在险峻的山峰上修缮出了凡尘皇宫的庄严华贵。
至于药宗宗主温沦,他已经闭关许久,因而到是让代理掌权的炼药长老游隼大权在握,平日里和个土皇帝似的高高在上。
然而这次见面,游隼完全收回了之前的傲慢清高,对着一行人客气极了:“掌门,玄宁真人。”
而后又对玄宁身后的两位女弟子点点头:“朝师侄,盛师侄。”
朝婉清不觉有异,欢欢喜喜地叫了人,而盛鸣瑶被他这句肉麻的“盛师侄”喊得汗毛倒竖,一时没有及时回应。
“盛师侄可是还在怪我那日太过无情?”
游隼见盛鸣瑶没有应声,兀自叹了口气,总是高傲的眼神全无往日的神采,黯淡无光,“那日见爱女受伤,情之所至,实在太过失礼,还请盛师侄海涵。”
“盛师侄不愧是玄宁真人的弟子,气度不凡,年少有为啊!”
游隼好歹是药宗炼药长老,是盛鸣瑶的长辈,如今低三下四地给盛鸣瑶赔礼,又是夸赞,已经是给足了脸面。
盛鸣瑶心中升起警惕,口中连忙谦虚道:“当不得游长老如此夸赞。”
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玄宁更不接腔,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朝婉清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温婉一笑:“游长老谬赞了,是瑶瑶不懂事,不知真真如今可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错处全归到了盛鸣瑶身上。
盛鸣瑶眉梢微动,还未开口,就听游隼叹了一口气,“真真伤势到是痊愈了,可她心中总想着……”
说到这儿,游隼顿了顿,转而看向盛鸣瑶,冷硬的面容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微笑:“还要多谢盛师侄答应再与她比上一场,好了结了她的心魔。”
别的不说,游隼这个笑容既扭曲又诡异,看起来很是有几分骇人。
这次不用玄宁开口,盛鸣瑶就直接拒绝道:“弟子这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游师姐恢复的如何暂且不论,可弟子如今身体尚且虚弱,恐怕经不起再来一场擂台赛了。”
游隼闻此,脸色大变,原本强撑出的笑意不在,转而一脸苦涩:“真真的身体同样算不得好……不必如上次那样再立生死契,便简简单单比上一场,可好?”
从一开始便旁观的玄宁终于出声,一开口就是冷漠拒绝:“既然她不愿,就不要逼她。”
“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取消这次比武。”
也许是性格缘故,游隼与玄宁的关系向来不睦,每每相遇,总要抓住机会冷嘲热讽一番。
然而这一次,游隼不仅没有出言反驳,反而安静地立在原地,一脸凄苦。
就在玄宁准备转身离去时,游隼忽然哀鸣一声,双腿弯曲,似是要冲着盛鸣瑶跪下,多亏了常云反应及时,才没有使他成功。
这若是跪了,周围多是来往的弟子,不及明日,恐怕一炷香的时间内,宗门里就要满是谣言了!
常云低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游隼也不回答,只对着盛鸣瑶哀求:“请师侄高抬贵手,救真真一次!”
在他刚开口时,盛鸣瑶想也不想就打算拒绝,却不知为何一时发不出声,几秒后恢复了正常,却已然失了先机。
这里闹得动静有些大,根本无需游隼多说些什么,已经有药宗弟子对盛鸣瑶怒目而视。
想来也是,毕竟是自家宗门的长老,纵使平日里高傲了些,可更显得他如今为了爱女而不得不对一个小辈低声下气的可怜。
后来,在常云的建议下,几人进了药宗威压庄重的正殿,讨论了许久,终得出了结果。
——让游真真和盛鸣瑶略比一场,将擂台的安全程度调到最高,点到即止,但凡有谁受伤,只要喊出声,都可以暂停比赛。
玄宁冷着脸,本还想拒绝,到是盛鸣瑶束缚于天道,再懒得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因而顺势答应了下来。
在开口答应的那一刻,盛鸣瑶没感受到任何来自于天道的阻碍。
所以……天道想让她与游真真比试?这又是为何?
三人一同从药宗出来后,见玄宁眉目间神色冷淡至极,盛鸣瑶反倒笑了:“婉清师姐答应在先,游隼长老又那般做派,若我们执意拒绝,反倒让人嘲笑师尊怕事。”
“再说了。”盛鸣瑶扫了眼朝婉清,想起她过去常玩的花样,空手挽了个剑花,笑容略带几分轻佻,再次开口便给玄宁带了一个高帽子,“师尊一定会护着我的,对吗?”
玄宁停下脚步,微微侧脸,扫了眼笑靥如花的盛鸣瑶,没有作声。
可他的唇角早已不自觉地扬起。
——理应如此。
……
……
盛鸣瑶想起当日的情景,嘴角略抽搐了一下,右手提着木剑,忍不住翻了白眼。
不知为何,盛鸣瑶如今警惕极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她“天道不怀好意”。
生怕两人这次又闹的你死我活,掌门特意将盛鸣瑶的剑换成了木剑,而朝婉清的鞭子,也被替换成了柔韧度更高,却没有那么些倒刺的草木鞭。
接下来的一系列流程盛鸣瑶再熟悉不过了,随着擂台升起,面前的游真真身影率先一动,盛鸣瑶子早有防备,反手背过剑去抵挡了攻势,翩然转身,如落花般稳立在结界旁。
这一次,
谁要是先触碰到结界,可就先输了。
然而游真真并未如盛鸣瑶所想的再次攻击,反而冲着她扬起了一抹诡异的笑,丝毫不用技巧,直面冲着盛鸣瑶而来。
只要游真真不是傻子,都不该如此作为。
盛鸣瑶当然不觉得游真真是傻子,她心中的戒备提到了最高等级,迅速往右前方的空地一跃,又在地上打了个滚躲避攻势,腾空跃起后瞄准空隙,正打算出剑反击时,却发现右手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停…不可动…’
下一秒,盛鸣瑶心脏猛然抽痛,整个人遁入了黑暗,眼前只剩一片漆黑,耳边环绕着靡靡魔音,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每发出的一个音节,都让盛鸣瑶肝肠寸断,痛得恨不得将胸膛剖开,把心拿出来才好。
盛鸣瑶跪在地上,身体时而冷得发颤,时而灼热的仿佛浸于喷发的岩浆,浑浑噩噩,半分都动弹不得,游真真抓住机会,伺机报复,狠狠地抽了盛鸣瑶几鞭。
‘杀…快趁现在杀了她…我可以帮你…’
盛鸣瑶茫然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却又在电光火石间,神智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不!一定不能动手!
——这股情绪不属于我!
——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天道……魔气!
场下众人并未察觉到不对,仅仅觉得觉得这一次盛鸣瑶的反应太慢,然而只听‘咣当’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盛鸣瑶扔下了手中的剑,缓缓转身。
漂亮的桃花眼中不见往日的疏狂不羁,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黑,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脖子、手背俱是青筋暴起,眼尾隐隐显出了几分猩红,无端令人心悸。
玄宁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眼神晦暗不明,只见下一秒,盛鸣瑶的脸上便隐隐显出了繁复诡谲的暗红色花纹——
这是魔纹。
一片寂静,所有弟子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无人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偏偏此时,在台下观望的朝婉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乱地叫破了真相:“盛师妹入魔了!”
——玄宁真人的弟子盛鸣瑶当场入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弟子像是才反应过来,或是惊叫出声,或是气急大喊“诛杀魔物”,或是瑟瑟发抖,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入魔当诛!
被疏散的某个器宗弟子不自觉地回头,只见一人飞身上前,白衣胜雪,硬生生撕裂结界,又以强大至极的灵力刹那间缚住了入魔的盛鸣瑶,而后,却再有动作。
是玄宁真人啊。
……
……
入魔当诛。
这是所有修真门派公认的道理,更遑论被称为“正道魁首”的般若仙府了。
游隼也将游真真从擂台上抱了下来,大声喊道:“玄宁真人。”
玄宁并不愿意理会,置若罔闻。
“玄宁。”丁芷兰也忍不住喊道,此时玄宁周身的气势太过骇人,怀中又抱着不知为何入了魔的弟子,到底是自家师兄,丁芷兰仍是担心他的。
玄宁也未回答,孤零零地抱着怀中不省人事的盛鸣瑶,垂首低眸,鸦青色的长发落于了盛鸣瑶身上的伤痕上,暗色交融,不让人觉得突兀,到是分外和谐。
“……她,在克制自己。”
玄宁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茫然,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又在为谁辩护。
“入魔之人,最喜杀戮,可方才对面人那般激她,她也未曾反击。”
早在朝婉清喊出声之前,玄宁就已至结界之外,清晰地看清了里面发生的事。
能够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游真真自然不会放过,仗着结界保护,游真真的眼中闪着病态的兴奋,肆意地挑衅,企图激怒盛鸣瑶。
可盛鸣瑶非但没有选择伤害游真真,反而任凭手中的木剑落在地上。
紧接着,玄宁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盛鸣瑶双膝弯曲,跪在了木剑最尖锐的剑锋上,死命抓挠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了条条血痕——
她在试图让自己恢复神智。
这个认知让的玄宁怔在原地,竟一时间不敢靠近。
然而,不等玄宁反应过来,游真真又是一鞭抽来,这一次,玄宁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游真真的鞭子,替盛鸣瑶挡住了这一击。
玄宁看也不看因他而摔倒在地的游真真,蹲下身,顺着那只抓住了他袍角的手,目光落在了盛鸣瑶魔纹密布的脸上。
处于混沌之中的盛鸣瑶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这情况像是入魔,可又比书上描述的入魔状态清醒许多,情急之下,她只能抓住了玄宁的袍角。
“……师尊。”
千万句话语闪过了盛鸣瑶的脑海,她死死地盯着玄宁的眼睛,忽而绽放了笑容。
这笑容配上她如今惨淡的模样,像是炼狱绽放的罂粟,有几分诡异的凄美。
“……这一次,别放弃我。”
——放弃?
玄宁脑中模糊地闪过了那一日下山除妖时的场景,同样是被抓住了袍角,可说实话,玄宁已记不清当时盛鸣瑶是何种情态了。
或者说,从前的玄宁,从未将盛鸣瑶放在眼中。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这个叫盛鸣瑶的弟子,已经入了玄宁的眼。
“玄宁!”
游隼见玄宁转身,怒喝道,“你这弟子心境不稳擂台途中当场入魔,险些伤及我儿,如今你又打算将她藏到哪里去!?”
在场众人皆是胆战心惊地看着玄宁,一时倒也未察觉到游隼此时欲盖弥彰的恼怒。
不过除了游隼,一直傻站着的朝婉清也早忍不住了。
同样身着白衣的朝婉清看着玄宁怀中生死不明的盛鸣瑶,心中暗恼,就连手下都不自觉地幻化出了一朵开得破败的莲花。
冥冥之中,朝婉清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
不可以!
这是我的师父!
这么想着,朝婉清慢声开口,温言细语地模样不知曾迷花了多少五陵年少的眼。
“师父不可大意,瑶师妹如今已——”
“入魔”二字尚未出口,朝婉清被玄宁的眼神牢牢钉在了原地,遍体生寒,不敢再妄发一言。
这样的玄宁无人见过。
他站在众人的对立面,胜雪白衣上染上了斑驳血迹,瞳孔中的绝望凝成旋涡,其中沉重的伤痛让人再不敢多言。
常云知道今日之事对玄宁的打击何其之大,只能长叹一声:“玄宁,无论如何,盛鸣瑶理应入惩戒堂。”
“……我知晓。”玄宁的视线未曾有分毫移动,仍落在被他抱着的弟子的脸上,“我自会将她带入惩戒堂中。”
若是往常,玄宁话一出口,常云便不会追问,他知道这个师弟最是遵守诺言。
可今时不同往日,常云丝毫不敢大意,对几位长老传音了一句“诸位先去正殿等候”后,便跟着玄宁一起,来到了惩戒堂。
兹事体大,万不能让玄宁独自一人,再惹出乱子。
常云心下叹息,一瞬间仿佛苍老了百岁。
般若仙府,已经再经不起那般折腾了。
***
盛鸣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时,迷迷糊糊地听见两道声音在她耳旁不远处吵闹。
先是一道暴躁的嗓音:“……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起了……”
后又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嗓音传来:“盛鸣瑶很像乐郁。”
这嗓音极冷,又很淡漠,似是裹挟了冰雪,让人无端发寒。
——是玄宁。
盛鸣瑶心中一惊,顿时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偷听着外间的谈话。
那暴躁的声音忽而消失了片刻,而后又低低道:“我知乐郁被妖族蛊惑一事是你心结,可入魔比妖兽附体更为可怕,稍有不慎便神智全失,盛师侄如今不过练气,恐怕……”
乐郁……?
这个陌生的名字传入了盛鸣瑶的耳中,不知为何,她忽然将其与沈漓安之前曾对她说的‘师父在我们之前,还有一个弟子’一事联系了起来。
其实早在前段时间,盛鸣瑶频繁前往丁芷兰的医宗时,也偶尔听到丁芷兰漏过一句:“你这眼神,倒真和那乐郁有几分相似。”只是丁芷兰说完后自觉失言,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盛鸣瑶也便没有深究。
盛鸣瑶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场景,包括在这几日指导时,玄宁偶尔会不自觉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微怔。
想来,也许这位‘乐郁’才是关键。
盛鸣瑶自嘲一笑,没了朝婉清还有个乐郁,果然自己还是逃不过替身的命。
“我知你不愿再失弟子,可盛鸣瑶身上那是魔气!她是魔气入体!”
听见这话,盛鸣瑶心中猛地一沉。
魔气……
难道是上个世界,从滕当渊的情劫幻梦中带出来的?
可这也不对,如果真是上个世界幻梦中留存的魔气,没道理一直风平浪静,就连玄宁之前都没察觉到,却在这次擂台突然爆发。
擂台……游真真……游隼……!
盛鸣瑶猛地瞪大了双眸,又被蒙在她眼前粗粝质感的布条逼得放弃了这个动作。
若不是这一遭,盛鸣瑶都差点忘了她也是个穿书者!
在《仙途漫漫》的原著中,有个情节曾表明,炼药长老游隼有特殊渠道可以弄来敛魔珠!
只是在这本书里,游隼作为女主朋友游真真的父亲,是个傲娇可爱的正面角色,又因记忆太过久远,就连盛鸣瑶都快忘记游隼的本性。
这厢盛鸣瑶思绪万千,恨不得将自己脑子扒开搜罗一番还有什么可看的,另一边,常云和玄宁仍未达成一致。
两人争执无果,常云揉了把脸,掩去了眼中的伤感,主动让步:“我先去正殿,你……好自为之。”
常云转身离去,逆光走向了惩戒堂的出口,他的背影被光一点一点吞噬,直到常云的身影完全消失,玄宁仍站在原地未动。
惩戒堂内是一贯的昏暗无光,盛鸣瑶所在的隔间是“甲”字号,是惩戒堂最高戒备的地方,几乎等于人间关押死囚的大牢。
入甲字房者,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去了半条命。
耳旁传来几声尖利的妖兽呼号,还有一些桀桀怪笑呼啸涌入了玄宁的耳畔,声嘶力竭地似是要将他吞噬。
玄宁记得这里面有不少大妖,甚至大部分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而今,这里又关押了他的徒弟。
明明暗暗的烛光从高高悬挂于顶端的灯笼形状的器皿中发出,这东西全名叫“化妖血珠”,放在此处,当然不仅仅是用来照明,更是用来折磨妖兽。
而对入魔者,同样也是折磨。
玄宁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并没有关紧的房门上,按理来说,只需要他轻轻一推,本就虚掩着的房门自然会为他敞开。
可玄宁不知为何,偏偏在此时低眸,视线触及到了指尖的鲜血的那一秒,玄宁活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可战胜的猛兽,倏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仍不敢抬起。
窄窄的长廊看不见尽头,只余下耳旁凄厉的咆哮,孤独又清醒的人独自立于此处,像极了人间所言的‘自作多情’。
玄宁终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站在距离盛鸣瑶不过一步之遥地地方,长长的眼睫凝结着化不开的冷色,让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是悔?是恨?是怨?
或者,是哀?是痛?
“……师尊?”
盛鸣瑶的手腕被沉重的枷锁扣住,体内的魔气仍在折磨着她,就连眼睛也被不知何种材质的布条蒙住,偶尔想要掀起眼皮,就会被某种粗粝磨得生疼。
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盛鸣瑶仍能分神察觉到玄宁的到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师尊来了吗?”盛鸣瑶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问了一遍。
面前的徒弟衣衫破败,连眼睛都被人用特制的困魔纱遮住,分明该痛苦不堪,可盛鸣瑶脸上居然仍带着几分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玄宁并不知道,可他却又想起了乐郁。
在乐郁彻底与般若仙府决裂后的那段时日,每每午夜梦回,玄宁总会想起他,想起曾经被自己选中时,那个正直跳脱、潇洒无畏的少年。
为师者,理应传道受业解惑。
可乐郁在自己的影响下却自甘堕落,与妖族为伍。
这是否证明,是自己的道错了?
……
被吊着的盛鸣瑶久久未得到应答,心中难免升起了几分失落。
无论何等坚韧之人,在突然遭遇坎坷时,也总希望能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开口说句话也是好的。
就在盛鸣瑶以为不会有回应时,一股冷风袭来,鼻尖嗅到一丝极浅极淡的幽幽梅香,隐约又像是混合了一点清澈的竹味。
下一秒,盛鸣瑶眼睛上的黑布突然被人解开,不算强烈的光线仍然刺激的她眼睛一眯,险些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为师在。”
玄宁放弃过这个徒弟一次,以至于让盛鸣瑶学得了别人的剑意,身上也半点没有留下与他肖似的痕迹。
玄宁也曾一时疏忽,让最爱的弟子乐郁被妖族侵蚀了意识,犯下滔天大错,挽救不及,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
再不会了。
这一次,是天道赐予玄宁,最后的机会。
***
正殿·
常云端坐于上首,比起以往总是装作温和的模样,此时更多了一份疲惫。
盛鸣瑶那孩子怎么偏偏……!
可惜!可惜了啊!
丁芷兰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这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总是笑眯眯的易云难得冷着脸答道:“按照般若仙府的门规,无论何种缘由,入魔者,当斩!”
坐在常云右侧的丁芷兰叹了口气,有心想要求情,可也再找不出借口。
“不可。”
冰冷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霜雪,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殿门口。
——来者正是玄宁。
他显然是刚从惩戒堂赶回来,匆忙极了,鸦青色的长发略显散乱,总是整洁如新的雪色衣衫此时沾染上了点点血迹,瞧着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盛鸣瑶是我的弟子。”
玄宁语气十分平静,既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警告些什么。
坐在上首常云被玄宁这副模样气得一掌拍在了上首的八仙龙昙桌上,十足十地用了灵力,这使得雕刻着的精致花纹顿时出现了丝丝裂纹。
“不过区区一个盛鸣瑶,你当真要如此吗?!”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常云复又坐下,长叹一声:“玄宁,你可还记得,‘入魔当斩’这条门规,是谁定下的吗?”
殿内几位长老顿时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敢抬头看此时玄宁的脸色。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殿内,时间似乎凝滞在了这一刻,落针可闻的寂静让人心悸。
玄宁垂下眼睫,无端显出了几分落寞,缓缓道:“是我定下的。”
这条门规,是在乐郁引出的大乱平定后,玄宁亲手添在般若仙府的门规宗卷上的。
阴差阳错之下,如今又要由他亲手打破。
这样的巧合,简直像是上天对无知蝼蚁的戏弄。
见玄宁承认,一直没吭声的游隼坐不住了,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哟,玄宁真人倒也知道门规?我还以为——”
他的话未能说完,就被玄宁扑面而来的一掌吓得乱了阵脚。
游隼虽有“药宗炼药长老”这一名头,然而修为也只勉强与丁芷兰持平,大约在元婴中后期,他连闭关的药宗温沦真人都比不过,更别提与化神后期、实力莫测的玄宁相提并论了。
眼见玄宁这一掌已经逼近了游隼的天灵盖上上,关键时刻,常云飞身而下,替游隼抵挡住了玄宁的突然发难。
“这里是大殿,休得放肆!”
常云拦在了游隼身前,玄宁不愿伤他,迫不得已,退到了正殿中央。
眼见常云是真的怒了,游隼喘了口气,同样愤怒难平道:“分明是玄宁真人不问缘由便对我下了狠手,就因他是掌门你的师弟,如今便只一句训斥了事吗?!”
旁人或许不知,但游隼心下明白,玄宁那一掌根本是带了十成十的威力。
若是真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说魂飞魄散,起码也会去了半条命。
当然,这样一来,始作俑者的玄宁也讨不了好,若是游隼拼死反抗,大抵也会跌落一个小境界。
这样的结局,无非是两败俱伤罢了。
修仙一道,越是往上,越是困难,倒也没见过玄宁这样拼着自己修为下跌,也要让人难堪的。
疯子!简直疯子!
游隼越想越气,怒声道:“玄宁欺人太甚,我——”
不等他说出后文,站在殿中央玄宁伸出手,掌心一番,赫然是一枚指甲盖大小黑色的珠子,光泽圆润,远远看着到似黑珍珠一般。
这是……
“敛魔珠?!”
从开始一直未出声的易云失声大喊:“怎么会出现此等魔物!”
他的师父被魔道中人所杀,因此恨极了魔族,如今乍一见这等害人的物件,自然情绪激烈。
玄宁挺直脊背,转头望向易云:“向来易云长老很是了解这东西?”
易云点点头,话语中难掩愤怒:“这是魔族中人死后留下的魔珠,修为越高,所留下的珠子越大,你手上那颗约莫是元婴修为。”
“这珠子阴险至极,若是有修仙者一时心神激荡,心绪不稳,就会被魔气伺机而进,及不易察觉。论起后果,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
玄宁也不答话,冷冷地望向游隼:“此珠藏在游隼长老的发冠之中。”
“身为般若仙府的长老,却身佩魔物。事已至此,游隼长老还有何话说。”
高修为的魔珠可以激发低修为魔珠的魔气,可惜盛鸣瑶在擂台上用的木剑已经不知踪影,否则证据更是确凿。
饶是如此,也已足够。
常云目光一沉,转向游隼道:“长老可有冤屈?”
游隼万万没想到这颗珠子居然会被玄宁发现,他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可到底棋差一招。
就在游隼打算鱼死网破的那一秒,常云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不对,不给游隼任何反抗的机会,立刻用捆仙绳缚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束缚住。
生怕游隼使出什么阴招,常云指尖微动,化作一道青色灵力,封住了游隼的灵脉。
“到底是被你发现了。”
游隼自知无救,索性也不挣扎,他死死地盯着玄宁,哈哈大笑:“你的徒弟让我女儿横生心魔,那我便让她遁入魔障!”
“般若仙府绝不会容得下一个入魔了的弟子!哈哈哈哈,玄宁你也有今日!”
若是往常,生性淡漠的玄宁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这样的将死之人。
如此癫狂之人甚至不如蝼蚁,他们早已失去了‘道’,根本不配被玄宁放在眼中。
自从乐郁死后,玄宁已经很少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了
可如今,听了这话后,玄宁想起惩戒堂中形容惨淡的盛鸣瑶,滔天怒意再难压抑。
若是盛鸣瑶在此,想必也会十分讶异,玄宁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一个徒弟被妖族蛊惑,变得半妖半人,一个徒弟入了魔,如今生死未卜……哈哈哈哈哈哈,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由于性情不和,游隼与玄宁向来不睦,此事般若仙府皆知,可常云万万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说到底,还是游真真困于心魔之事,给了游隼太大打击。
玄宁眸色沉沉,忽而一言不发地出现在了游隼身前,常云几乎都未看清玄宁是如何动作,就听游隼一声惨叫,而后便没有了声息。
“休要胡闹!”
常云一甩衣袖拦住了玄宁的动作,再定睛向游隼看去,探了探他的灵脉,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后,终于舒了口气。
还活着。
活着确实活着,只是游隼如今的模样绝对称不上好就是了。
原本高傲无比的炼药长老瘫软在地,像是一条死狗,他的灵力被常云封住,四肢全部被玄宁在刹那斩断,如今正是疼得钻心剜骨、死去活来的时候。
按理说,这么疼得时候,人都会克制不住的痛呼,可游隼却一声不吭。
常云心道不妙,再次看去,才见游隼满嘴鲜血,喉咙时不时费劲地发出“嗬嗬”之声。
原来就在刚才,游隼的舌头已经被玄宁用灵力搅得粉碎。
不得不说,玄宁不愧是修仙奇才,他对于灵力的把控极其精准,精准到就连常云也没发现不对。
这种情况,即使审问完游隼,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
“你——你这是——!”
易云叹了口气,见掌门被玄宁气得说不出话,主动上前一步:“兹事体大,若是掌门应允,便由我来将游隼送入惩戒堂,待探查完他的记忆后,一切线索明了,再由掌门定夺。”
同样有至亲之人死于魔族之手,也同样有至亲之人堕入魔道的易云,恐怕是在场最理解玄宁心思的人。
痛极!恨极!怒极!
也正因这份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易云再不多话,接过玄宁手中的珠子后便退了下去,将空旷的正殿留给了他们师兄妹三人。
事到如今,在刚才的爆发过后,玄宁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立于大殿中央,在某一瞬间,忽然与那日的盛鸣瑶产生了共鸣。
——她当时跪在这儿,衣衫染血,满身伤痕,又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想必,也是极痛的。
玄宁这么想着,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月色般清冷出尘的谪仙人立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是在这红尘浊世中,没有人能让他垂首回顾。
常云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对师徒,何止相似。
“师兄,”丁芷兰心中酸涩,以己推人,也能明白此时玄宁心中是何等煎熬,终于出声劝慰,“你——”
然而下剩下的话,悉数被铺天盖地的惊愕吞噬。
只见大殿中如修竹而立的白衣仙人缓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脊背一寸一寸地弯下,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骇得发不出声音。
一寸,又一寸。
玄宁的膝盖在触及到地面的那一秒发出了一声闷响,就像是天空中最高傲的鸿鹄被人硬生生撕扯下了翅膀时的哀鸣。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
——砍断猛虎的爪牙,囚飞鸟于笼中,撕扯下鸿鹄的翅膀,摧折山巅之雪的傲骨,在皎洁清冷的月色上撒满世俗的尘埃。
又或者,让清冷孤高的谪仙人抛却了所有的出尘清高,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抛落尘埃,从此彻底陷入泥沼。
此时,常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道:“玄宁!你——”
何至于如此!
玄宁对常云的话语充耳不闻,兀自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双手握拳,藏起了指尖上无法拭去的血色。
曾经,即使修长的手指沾满了另一个徒弟的鲜血,那时的玄宁也无所畏惧,可如今,他却连看都不敢再看。
“……饶她一命。”
玄宁眼底一片赤色,就连眼尾都泛着不同寻常的猩红,见常云不答,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这大殿上,面对自己亲手立下的门规,玄宁没有任何依仗,他跪在地上,只剩下一腔孤勇。
“今日,玄宁在此跪求掌门,无论何种代价,无论宗门有何惩罚,尽归于我——”
“但求掌门宽宏,饶她一命。”
往日里如碎玉般清冷的声音,如今只剩下低沉的暗哑。跪于正殿的白衣仙人抛下了所有过去的孤高清傲,一字一句,仿佛泣血。
“——但求掌门宽宏,饶我徒盛鸣瑶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走开,搞玄宁的日子里,总是下一章更精彩[点烟.jpg]
【我日万了!我日万了!我日万了!】
PS:‘甲’字号暗室牢房按理来说是听不见声音的,瑶瑶之所以能听到对话,一是门没关紧,二是她感知力已经非常非常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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