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玄宁语气平静,可盛鸣瑶明显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不甘,“为什么,是滕当渊?”
够了。
对于玄宁这样的人,身上涌出了一丝微弱的不甘,足矣。
让他重新走下高高在上的神坛,重新体悟到求而不得,重新开始拥有炽热而浓烈的情感波动。
要做到这样,那在盛鸣瑶最后与他决裂时,玄宁必然会滋生心魔。
而要做到上述几点,盛鸣瑶知道,自己就要逐步洗脱与朝婉清相似的印记。
然而……
盛鸣瑶嘴角上扬,面上挂着一幅故作不知的傻笑,看起来有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在山下遇见师尊时,我总觉得,仙人之姿不过如此。”
她心中清楚,自己笑起来时,最像朝婉清。
只有先让玄宁意识到相似,才能逐步感受到不同。
此时的盛鸣瑶尚且不知,玄宁心中,早已将两人区分地彻底。
朝婉清是故人之子,是玄宁曾经的愧疚,而盛鸣瑶有着玄宁最爱的性格,是如今他最看重的弟子,更是——
是孤独黑夜中亮起的点点星光。
“也正因师尊,我总下意识的,总是对不苟言笑,又身着白衣、腰间佩剑的修仙者有很强的好感。”
说起这些时,盛鸣瑶的脸上挂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笑意,眉眼不自觉变得柔和,种种斗志尽数化为了小女儿姿态。
看起来,十分刺目。
“可惜师尊总是很忙碌,无暇顾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我以前不懂事,也曾心有怨言,可后来——”
盛鸣瑶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格外令人开怀的事情,抿嘴一笑:“后来那次,师兄外出办事,我吵闹着让他带上我,也就是那次我见到了滕师兄。”
原本打算将这段对话告一段落,然而在窥见玄宁不自觉冷凝下的神色时,盛鸣瑶眨眨眼,故作无知地开始了下一段表演。
“他舞剑很好看。”
“他写字也是,笔走游龙,虽偶尔有几分孤僻,可自带一股潇洒剑意。”
“他总是板着脸,但很细心,也很有责任感。”盛鸣瑶说着,倒还真的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轻微的伤感,“他的剑意实在太过特别,也很能影响到旁人。不过是偶尔看了几次,我就不自觉地带出来了几分。”
——不是我想要模仿他,是你亲手放弃了改变我的机会。
玄宁第一次体会到了心中酸涩是何等滋味。
明明坐在他面前的小徒弟什么也没说错,可玄宁无端的觉得难受。
山巅之雪自以为凝结了世间的所有冷冽,可转而,又开始渴望同类。
渴求风、渴求雨、渴求一束光。
玄宁默然片刻,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你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旁人影响的人。”
“不,我是。”
盛鸣瑶眨眨眼,顺口回敬道:“我是一只普通的蝼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玄宁皱眉,淡淡反驳:“你是我的弟子。”
“这不矛盾。”盛鸣瑶将话至此,拉长了语调,“我遇到妖兽时也会受伤,甚至……还要付出一些别的代价。”
这句话出口后,两人皆静默许久。
“你在怪我。”
玄宁淡漠地指出了这点,又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放缓了语调:“为了心头血的事,你在怪我。”
出乎他意料地,盛鸣瑶直接摇头否认,没有给玄宁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没有怪师尊。”
“师尊是降落凡尘的谪仙人,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我不过一个蝼蚁,又怎敢怪师尊这样的仙人?”
面前的小徒弟说得心平气和,玄宁却听得莫名憋闷。
盛鸣瑶这话明着实在贬低自己,可实则却将玄宁扔进了尘埃。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着玄宁的面说话了,玄宁也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冒犯。他刚开口想要训斥盛鸣瑶,却对上了对方那双浅笑着的、写满了不羁与狂妄的眼眸。
里面像是蓄起了一阵旋风,没有人能够阻挡,也没有人能够让她停下。
“你不认同。”
静默了片刻,终究是玄宁率先缓和了口气,冷静地指出了两人交流时问题的关键所在,试图改变这阵风的方向。
“你太过在意那些碌碌之辈,这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此为大忌。”
盛鸣瑶微怔。
她倒是从未想过,玄宁如今是真的试图尽一个师长的责任,在修仙一道上,对自己加以点拨。
可惜了。
他们两人,终究道不同。
盛鸣瑶正了正神色,语气也变得庄重:“何为蝼蚁?大道面前,人亦蝼蚁。”
“然,蜉蝣亦可撼大树,弟子以为人若求得飞升,也该如此。”
玄宁静静凝神片刻,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荒唐。”
“你将大道当成何物?”
“你以为大道是何物?”
“你又觉得,有谁能与你一起同登大道?”
“苍穹只能独上。”玄宁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风雪,出尘淡漠的眸子不掺杂一丝凡尘之情。
“所谓大道,左右不过一个‘孤’字。”
玄宁的话如同被冰封的霜雪,一股脑的砸在了盛鸣瑶的身上,他的语气太过笃定,让盛鸣瑶不禁短暂地陷入了茫然,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身。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是认同了玄宁的话。
——苍穹只能独上,以人界万千灵力为阶梯,独送我扶摇直上登青云。
大道至孤,大道磅礴,大道崎岖。
人若蜉蝣,人如困兽,人皆蝼蚁。
……
道,究竟是什么?
……
玄宁见盛鸣瑶双目茫然,陷入了沉默,半天未再开口,心下不禁浮现出了几分失望。
也不过如此罢了。
果然,乐郁那样能与自己一辩的天才,世间再难得,纵使盛鸣瑶心性再好,也不过——
“——并非如此!”
盛鸣瑶猛地站起身,桌面上的茶杯都被她的衣袖拂到了地上,雪白的袍角顿时被茶水浸湿,留下了一片污渍,可她并不在意。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因而道就是道,人就是人,蝼蚁就是蝼蚁。”
“三者不论高低,平等且独立,互不相干,但亦可交错。”
“万物皆有缘法,从未有卑劣优胜之分,唯有每类宗族内有所差异,但这世上最可怖的,却是一个‘众’字。”
盛鸣瑶越说越激动,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粉霞,潋滟若一池春水的桃花眼中,泛着玄宁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神采。
玄宁望向她,眸子中染上了几分不自知地着迷,竟是一时入了神。
他不仅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甚至觉得盛鸣瑶这样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很是有几分可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这样与他一辩了。
“单单一蜉蝣,绝不可能撼动大树,但一群蜉蝣却可以。”
“同样的,一个人,撼动不了道。”
盛鸣瑶喘了口气,心中激荡,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什么无形的边界,但短短一瞬后,又再次落到了洞府之中。
对面,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玄宁。
盛鸣瑶呼出了一口浊气,扬声问道:“那若是一群人呢?”
“一群人……一群人可否修改了‘道’?”
修改大道?!
玄宁心神激荡,彻底推翻了之前对这个徒弟的一切定义。
何止不羁,何止疏狂,她这简直是要逆天而行!
身着月色长袍的仙人同样站起身,长长的袍角划过了盛鸣瑶的身边,似是一道月光落于人间。
“道,天地出生则始。”
“无形无声,绵延至今,此乃天命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乾坤因果,自有常理,川流不息,万物皆遵循其准则而行,绵延勃发。”
“渺渺天地,浩浩大道,岂是你仅凭一言一语,可妄动之?”
这一大串话,大概是盛鸣瑶在此间遇见玄宁后,他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道如其人,其人各异。世间修仙之人多如牛毛,你又何曾能够将他们的‘道’尽数化为己用?”
盛鸣瑶知道这一切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可倘若她是一个会轻易更改自己想法的人,那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
“那又如何?”盛鸣瑶被激起了好胜心,反驳道,“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如果能够——”
“那就等你结成金丹之后再论。”玄宁打断了盛鸣瑶的话,淡淡扫了她一眼,“切莫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这几句话说得,到有几分为人师表内味儿了。
“……谢师尊指点。”盛鸣瑶到底敛去眼神的不认同,垂首恭敬道,“如今时候不早了,请恕弟子现行告退。”
玄宁未发一言,似是默认。
盛鸣瑶出了玄宁的洞府后,入目仍是冷色调的山水,有一层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也许是因为空间空旷的缘故,格外开阔,让人心中激荡,一扫之前在洞府时,不自觉产生的被束缚的郁气。
仍然是归鹤送她,如今盛鸣瑶和它也熟悉了些,十分顺畅地爬上了它的背上,听它兴奋的鸣叫了一声,还顺手撸了撸它的毛。
直到盛鸣瑶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洞府中的玄宁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片刻后,蓦地笑出了声。
清清冷冷的笑,无端搔得人有几分心痒。
玄宁没有选择留在洞府内,而是运起灵力凌空而起,落在了灵戈山山巅。
入目所及,海阔天高,浩渺无穷极。
——盛鸣瑶。
玄宁又想起了这个徒弟,她与所有的弟子都不一样。
疏狂不羁中自有一股温和清正,不显山不露水,可心中却顽固执拗得很。
——盛鸣瑶。
蜉蝣朝生暮死,沧海桑田之后无人会记得。可若真有人能得到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跳出了这个轮回——
这样的‘道’,走得不好,无非身死魂消,若是走得好,那就会比所有前人,都走得更远!
若说原本的盛鸣瑶只是激起了玄宁的五六分爱护之心,那么现在,玄宁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全部的兴趣,灌注在了这个弟子身上。
【那又如何?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玄宁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回忆着盛鸣瑶说这句话时生机勃勃的神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时脸上的神情有多么柔和。
千百年了,也没有人见玄宁这样笑过。
极其浅薄的笑意,掺杂着一丝稀薄的温柔。
年轻时,谁不是曾轻狂不羁、纵马风流?别看玄宁之前在洞府的那些话似是在反驳盛鸣瑶,可他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期待着。
——盛鸣瑶。
玄宁望向了不远处的波澜起伏的山脉,同样心神难平。
兜兜转转,这个名字终于彻底刻在了玄宁的心中。
***
不出所料,盛鸣瑶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再次遇见了等在门前的沈漓安。
“瑶……师妹!”
沈漓安生怕盛鸣瑶又如前几日一样对自己置之不理,他抛却了一切矜持,清朗的声音中难掩浓浓的疲惫与深深地悔意:“我被师尊罚去思过崖,明日便要去了。”
“我今夜冒犯前来,是想对你说一句抱歉。”
“那日,是我不对。”
沈漓安心中苦涩,只觉得将话吐出时,都带着一股悲苦。
“我不该不问是非,就以先入为主的印象断定是非。”
“我不该,一昧地想要息事宁人,而……而委屈了师妹。”
盛鸣瑶一反常态地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听着沈漓安的话。
若是有人凑近,此刻便能看清盛鸣瑶脸上堪称诡谲的神色。
嘴角上扬,似是欢喜。
可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却下垂着,掩去了所有的神色,让人辨不出其中真意,只道是落寞至极。
迟到几十年,但终于是来了。
——盛鸣瑶在安静地听着这属于她的、迟来的道歉。
……
沈漓安这几日,想了很多。
那日他先是遇见了朝婉清,而后又有游真真同行,三人谈天说地,倒也很是快意。
也因此,在游真真与盛鸣瑶起了矛盾时,沈漓安心中想的是‘息事宁人’,但做出来的行动,却下意识偏向了游真真。
“瑶瑶,我……”
“师兄还记得,我曾问过师兄的问题吗?”
盛鸣瑶打断了沈漓安的话,向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借着三分月色,沈漓安能看见盛鸣瑶脸上浅薄的、嘲讽的笑意。
那日,盛鸣瑶曾在惩戒堂内问他的话,猛然间浮现在了沈漓安的脑中。
【他们都将我当做朝婉清的替身。】
【师兄,你呢?】
“你呢?”
沈漓安心跳漏了一怕,在这一瞬间,他忽而想起了玄宁真人对朝婉清格外的优待,忽而想起了宗门中一些难辨真假的传言,忽而想起了……
盛鸣瑶的那滴心头血。
那时的盛鸣瑶的还没展现出如今这般刚强的性格。当时她被七阶的狂化妖兽所伤,触目所及之处都是伤痕,连身上的衣服都没如今这般精致,白色的衣裙被血浸染……
如今想来,真是和梦一般。
“倘若我没有变化呢?”
盛鸣瑶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落在了这秋夜里,带着几分诡秘的嘲讽:“倘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那么我就活该给朝婉清当替身,活该被人取心头血。不能抱怨,更不能心生怨恨,因为对强者有用,就是我此生最大的价值,对吗?”
“若真是那样……师兄不仅不会组织,还会对我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听话,师妹。’”
“‘师兄就做主把这心头血让给婉儿,好不好?’”
“‘瑶瑶要乖,你们是同门师姐妹,理应互相帮助。’”
这些看似荒谬的言语,全是曾经的沈漓安亲口对盛鸣瑶说过的话。
思及此,盛鸣瑶忍不住嗤笑一声:“好一个‘同门师姐妹’,我也很好奇,师兄总是这么对我说,那对朝婉清呢?”
“我因她缘故被妖兽所伤时,她在干什么?”
“我最虚弱时,被取了心头血就为了救她,她醒来对我可有一句感谢?”
“我和游真真素来关系不睦,她朝婉清看到游真真为难我时,可有一句劝阻?”
盛鸣瑶直视着沈漓安难看至极的脸色,一语戳破了这层遮羞布:“没有。”
“什么都没有。”
“朝婉清什么都没做,因为从来都有人替她将所有事都做了,而她,只需要躺着享受便可。”
“游真真是炼药长老游隼之女,纵使天资不好,可也总有人挣着抢着奉承她,要将资源双手献上。”
“可我不同!”
夜幕低垂,就连星星都开始闪烁着打起了瞌睡,可人世间的晚秋之风吹得有几分凉薄的冷意,让人遍体生寒。
盛鸣瑶凝视着轮椅上的那个男子,微微一叹。
“我终究,与她们不一样。”
“我知道,这些年,师兄对我很好,也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可如今朝婉清回来了,游真真出关了,她们二人若是练手欺辱于我,师兄必定站在她们那侧。”
“因为在师兄心中,我们都是师妹,没有区别。而她们那边有两人,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所以师兄永远会选择她们。”
秋风吹过旁边的草木,沙沙作响,为了着注定悲凉的秋夜更添上了几分愁绪。
“师兄总是想着凡事要做到最好,做得十全十美,博所有人的欢心。”
“可这样荒谬的事,不仅劳心劳力,更注定永远无法做到。”
维持着完美假象的最后一层薄纸被盛鸣瑶撕下,纯洁完美的象牙塔轰然崩塌,沈漓安喉结上下滚动,终是缩在了轮椅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好似在拥抱自己的影子。
眼前的场景被笼罩上了一层血色,不堪的记忆纷至沓来,藏污纳垢的回忆向沈漓安展现着人间的至恶。
盛鸣瑶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漓安此时情绪的不对。
她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将手搭在了沈漓安的膝盖上,隐约还能察觉到青年身体的颤抖。
“师兄。”
女子独特的声线撕裂了黑暗,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鼻尖嗅到的血腥气。
“瑶瑶……瑶瑶……”
沈漓安温润的嗓音透着几分暗哑,像是困兽最后的嘶鸣。
“……抱歉。”
总是温润清朗的贵公子此刻荒谬地发现自己十分无力,他看着盛鸣瑶,宛如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抓住。
“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
盛鸣瑶摇摇头,她能够感受到眼前人的无助,他身上的迷惘与悲伤,几乎快将盛鸣瑶这样敏锐地情绪感知选手压垮。
“若是如今,让师兄再次回到当日,师兄会如何抉择?”
沈漓安抬起头,迷茫地睁开眼:“我必然、必然会帮着瑶瑶——”
“错了。”
月光散在了盛鸣瑶精致艳丽的眉眼上,朦朦胧胧得竟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可直视的神圣感。
“我从来无需旁人的格外偏袒,也不愿倚靠那些特殊的帮助。”
“我只求,一个公平。”
“到是师兄,为什么总是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盛鸣瑶轻声一叹,“很多事情,分明与师兄无关,可师兄偏偏要掺和进来。有些时候,事情反而会因此而变得复杂。”
比如当日,游真真未尝没有要在沈漓安面前与盛鸣瑶一争高低的念头在。
“我知道师兄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好,这本无错。可师兄也该知道,极致的温柔在某些时候,亦是利剑,同样会将人伤得鲜血淋漓。”
因为很多人所求的不是那份‘均匀’,而是期望着另眼相待。
神爱世人,世人非神。
更何况,偶尔就连神明,也会对某个人有特殊的偏爱。
如今想想,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偏颇,亦是作为人的乐趣之一。
“我之前问师兄的问题,师兄不必告诉我答案了。”
想通这些后,盛鸣瑶出豁然开朗,刚准备起身离开,不料却被沈漓安反扣住了手腕。
“……师妹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得那个故事?”
故事?
从小到大,沈漓安与盛鸣瑶讲过很多很多故事,可盛鸣瑶莫名觉得,此时他指的,应该是那个富商的故事。
果然,沈漓安低低说道:“我是小平。”
听起来没头没尾,然而盛鸣瑶知道他在告诉自己什么。
——沈漓安在求助。
用盛鸣瑶略有几分现代的思维来看,沈漓安如今的情状,有些像是抑郁症的表现。
他早已习惯于自己的温柔假面,也固执地将自己囚\\\\\\\\禁于象牙塔之中,一朝破碎后,恐怕连沈漓安自己对着镜子时,都认不出自己的脸了。
镜中人,究竟是我,还是未被剥离的面具?
亦或是,被温柔华贵的金玉包裹着的、最空洞的腐败与溃烂。
盛鸣瑶早就不再对沈漓安抱有任何期待,只想了却恩怨,断了因果,可这不代表她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漓安就这样颓唐坍塌。
“师兄知道我那天在惩戒堂里,一抬头,看到了什么吗?”
沈漓安想起那昏暗无际的惩戒堂,狼狈地别开脸,不敢直视盛鸣瑶的灼灼目光:“惩戒堂里昏暗无光,并没什么好看的。”
“非也。”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盛鸣瑶弯起眉眼,明亮的眼睛将泠泠月光都比了下去。
“我在看满天星河流淌,我在寻日月暗辉光芒。”
“我在想啊,再也没有生而为人,比活在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
盛鸣瑶伸出手,看着一片月色落在了她的掌心,随后飞来了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看上去似是想要停歇在她的手掌之上,盛鸣瑶却倏地将手掌收回。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师兄为何总是执着耽于往昔?苍茫大道上,入目所及,有的是瑰丽风景。”
沈漓安近乎着迷地看着这样明媚豁达的盛鸣瑶,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如此神采飞扬。
“我怕我……总是不够好。”
“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就连圣人都有人批判其虚伪,又何况我们?”
“无愧于心,无愧于行,不害人,不怨己——这就是我的浅薄之见。”
盛鸣瑶耸了耸肩,温热的掌心落在了沈漓安的手背上,像是一壶被煮沸的月光,看着清冷,可肌肤接触之间,尤为滚烫。
借着夜幕掩盖,沈漓安没让任何人发现他耳根上顺着秋风悄悄爬上的嫣红。
“对了,师兄的送我的安世剑,我先还给你。”盛鸣瑶将身上的配件解下,放在了沈漓安的腿上。
沈漓安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瑶瑶这是何意?”
盛鸣瑶顿了顿,玩笑道:“光风霁月的沈漓安被罚去思过崖,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喜事,我虽不能亲眼所见,也该让我的配剑看看不是?”
“可是……”
“师兄在思过崖要待多久?”
沈漓安抿了抿唇:“半年。”
盛鸣瑶挑眉,到是真没想到玄宁罚了他这么久。
“这样也好,让我的配剑陪着师兄,省得师兄出来后又将我忘了。”
沈漓安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抚着安世剑银白色的剑鞘,指尖顺着上面的花纹划下,浅笑道:“怎么会呢?”
“我还答应来年要给师妹做糖葫芦,里面还会加桂花蜜,怎么会忘呢?”
盛鸣瑶也跟着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许久未见过盛鸣瑶这般情态的沈漓安被这笑容晃了下神,等他回过神来,就见盛鸣瑶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到了她的木门旁。
“师兄快些回去吧,否则在我门口若是受了风,反倒让旁人再有了机会搬弄我的是非。”
同样是略带嘲讽的口吻,可如今沈漓安半点不觉得难堪,甚至反而心中莫名更添了几分亲昵。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耀眼明媚的女子。
“那我先走一步,瑶瑶……”
很多话到了嘴边在舌尖上徘徊,可沈漓安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原本沈漓安以为自己对盛鸣瑶不过是同门的师兄妹之谊,直到那日,盛鸣瑶冷着脸对他说“滚”时,那种天崩地裂之感,不亚于幼时父母逝去,府内一朝大变的伤痛。
——她不同。
沈漓安借着月色,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件事。
“……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轻轻地喊出了这个称呼,似是在警告自己些什么,沈漓安默了片刻,没等到任何回复,只能独自离去。
在沈漓安的身影被夜幕完全吞噬后,盛鸣瑶转身推开了木门,走到了自己的小木桌前,抽出了一沓被压在麒麟木雕下的“废纸”。
这是盛鸣瑶曾在滕当渊幻梦的无名书籍中学到的药方,全名很诡异,内容也很诡异,但根据盛鸣瑶这几日对芷兰真人的旁敲侧击,证实了这药方确实可以使人腿骨再生。
无论是何种原因下的断骨,哪怕是治疗天生的软骨症都不在话下。
秘方的使用条件也确实十分苛刻,可恰好盛鸣瑶全都符合。
只是,还需要一滴心头血。
盛鸣瑶勾唇一笑,这也是她之前问丁芷兰多拿了一滴心头血的缘故。
你们对我的好,我尽数还了回去。
从此之后,天高路远,分道扬镳,纵使你为我产生心魔——
大道朝天,谁也不欠谁的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出自《五灯会元》
玄宁已经栽了
师兄暂时下线,接力棒交给玄宁
现阶段,瑶瑶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自己的‘道’,但没有那么明确,所以还是没能指出玄宁的核心错误。
——道非孤,道不寡,道乃众人之道。
上至达官显贵修仙人,下至贩夫走卒落魄者,其实所有人,都有追求自己的‘道’的权利(我在瞎说些什么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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