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中,夏日的夜晚没有蝉鸣,只有悉悉索索的虫子围绕着树木发出嗡嗡声。
那只小狗像是知道盛鸣瑶的想法似的,盛鸣瑶当时刚一伸出手,就立即跳到了她的身上,死死地扒在她的肩膀上,生怕盛鸣瑶反悔一样。
也好,好歹是个伴儿。
“你长得倒还算可爱。”盛鸣瑶一边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道,“皮毛油光锃亮,肥瘦适宜,想必口感极佳……”
她极其怕黑有十分怕鬼,这个毛病即使在修仙界也没改掉。
别的女子害怕就开始“啊啊啊”或者“嘤嘤嘤”,但盛鸣瑶一害怕,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
狗子弱弱地发出了一声叫,黑黝黝的眼珠子十分水润,像是在抗议又像是被欺负哭了。
无论多么厉害的猛兽,在幼崽形态时的声音都不似后期那般威武。因此与其说狗子是在“叫喊”,倒更像是“嘤嘤嘤”的求饶。
盛鸣瑶难得良心作痛,低头看了眼可怜兮兮又极通人性的狗子,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为了给自己壮胆,盛鸣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絮絮叨叨。
“我们来给你取个名字吧!”盛鸣瑶自言自语道,“你的毛色发黄,眼珠子有这么黑,形体也长得好看,叫声又这么软萌——”
“不如就叫小白吧!多应景!”
新出炉的小白:……?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真的很想打开这个人类的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时来运转,盛鸣瑶抱着狗,倒还真的找到了回去的路。
可惜天空不作美,又飘起了细雨。此时已经折腾的快到几近深夜,盛鸣瑶不敢托大,放慢了脚步,走得十分小心。
只是无论如何小心,盛鸣瑶此时的身体也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山中多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更是泥泞不堪。
盛鸣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难免摔了好几脚,身上灰麻布衣也被树枝石头割得破破烂烂,皮肤上也多了许多血痕。
虽然之前嘴上抱怨吐槽,盛鸣瑶遇见突发情况时,却总是下意识将小奶狗往怀里摁。可纵使盛鸣瑶千般小心,小白身上仍是多了不少伤痕。
于是滕当渊提着灯笼在北苍山密林遇见盛鸣瑶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朦胧细雨、瘦弱的女孩,以及她怀中那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狗。
——还有刺穿他眼底的、铺天盖地的血红。
这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滕当渊暗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在滕当渊七岁那日,家中忽然涌进了一大堆陌生人,那些人嘴里叫嚣着什么“错事”、什么“抄家”。他们如潮水一般,将本就不大的家挤得不见空隙。
而后呢?父亲被抓,母亲受辱自尽,而自己,为了活命……
“你小子长得倒不错,不愧是顶清贵的书香世家的小公子。”为首的官兵用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那时的滕当渊,嘴里嘿嘿笑着,一看便知不怀好意。
“嘿,人家可是小少爷,金贵着呢,哪儿容得上你我放肆!”
阻止的人口中这么说着,眼睛一转,想出了一条更毒的计策。
“不然你小子将它的眼睛剜去,我便留你一命,如何?”
官兵的手指指着挡在滕当渊面前冲着外侵者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了阵阵低吼的老黄狗。
何其可笑啊,一朝落败,竟然是一只畜生挡在了他的面前。
它那么弱小,却螳臂当车,妄图给自己的小主人抵挡一二。
小小的滕当渊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了那些士兵腰的右侧,那里别着剑。
这些人就是凭着刀枪利剑,才能如此到他家中胡作非为!
若他没有听从家里的话学习医道,而是习武……!若他也会剑……!
“去!还不快去!”
那群人乐得拿一个往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取乐,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也笑嘻嘻地威胁:“你若再犹豫,我便再杀一人!”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什么,那官兵手起刀落,随手就杀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年迈管事。
这个管事本已到了颐享天年的年纪,但因为已经在滕府做了大半辈子了,也不愿意离开,这才留了下来。
滕当渊还记得,每次这个老管事出门,都会偷摸给自己带一些小玩意回来。
或是街边的小泥人,或是早春茶铺最热门的小点心……
但现在他却死了,躺在地上,血流了满地,直直蔓延到了滕当渊的脚下,甚至染上了他的衣袍,滕当渊避无可避。
——总爱絮絮叨叨的老头子再也没有了声息。
耳边全是仆人婆子的叫喊,还有老管事妻儿的哭嚎。很多奴仆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动手吧,小少爷!”
“不就是一个畜生吗!今天它要是不死,我们大家都得给它陪葬!”
“少年别在犹豫了!”
这一切模糊了小小的滕当渊的视线,他终于不再犹豫。
那时的滕当渊什么都不会。
于是,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滕当渊蹲在地上,拍了拍将军的头,对上了老狗湿漉漉的眼睛。
老狗的眼神浑浊,它大抵是不知道这群它试图保护的人们,想要对它做什么的。
最后,滕当渊亲手挖去了将军的眼睛。
时至今日,滕当渊仍记得,那个家伙在自己手下颤抖,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四肢在地面上扑腾弄得他很是狼狈,可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军都没有舍得对他下口。
——哪怕自己那么伤害它,它依然认为,自己是它的小主人。
那也是一个雨夜,也是滕当渊第一次亲手抹去一条生命。
——一条那么那么热爱他的生命。
滕当渊的右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几丝雨水飘到了他的手背上,黏腻的触感令他恐惧。滕当渊看着女孩儿冲过来的声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滕……师兄?”盛鸣瑶心中终于遇见熟人的喜悦淡去,她靠近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滕当渊此时异常负面的情绪,迟疑开口。
“师兄,你——”
“不要靠近我!”
滕当渊在触及到盛鸣瑶怀中小奶狗湿漉漉的眼神时,情绪彻底失控,“把它放下!”
盛鸣瑶停下了脚步。
“……不要过来……”
少年低垂着头,山中夜色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披,点点萤火飘散在四周,能看清一些树木,却看不清面前少年的神色。
滕当渊情绪不复刚才的激动,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又冰冷,像是寒冬中结冰的湖面。
“……让它离开。”
“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