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语刚进入Y市一中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是混血儿。

尤思语在日本长大到十五岁,但每年假期都会回国,陪陪爷爷奶奶。

尤家的三个孩子,从出生会说话开始,都是用普通话和爸爸交流,用日语和妈妈交流。

尤奇是南方人,他上小学时,国内的教育水平没有如今那么高,偏远地区的老师教孩子们说话,只要能听懂就可以,不会太过严苛,因为有可能老师自己并不觉得自己的发音有什么问题。

所以,他教出来的三个孩子,说话自然而然的都带点奇奇怪怪的口音。

在国内北方,这种口音尤其明显,以至于一开口就能被人猜出是哪里人,但在Y市,那种口音就显得很亲切了,毕竟爸爸尤奇是Y市人。

高一入学,大家本就来自市里的各个初中,互相不太熟悉,尤思语说话又带着家乡口音,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是混血儿,连她日日相伴的同桌许华知,也只是以为自己的同桌说话口音重了一点。

直到……

某天上午,英语课堂,尤思语被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点了名,在班上当众朗读一篇课文。

日本五十音中没有卷舌音,他们的英语发音似乎自成一派,几乎所有卷舌音都自然而然地发成了平舌音。

但英语不一样,平舌音卷舌音清晰明了,如果发音不准确,很容易就把一个单词读成另一个单词,进入别人的耳朵就完全是两个意思,甚至有时平舌音卷舌音发音不清,听的人根本就无法明白你所说的意思。

Y市的地方口音中,卷舌音也不太明显,但自小在Y市长大,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孩子,经过了系统的汉语英语学习,发出卷舌音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

自幼说日语、日式英语、Y式普通话的尤思语,打小舌头就没有弯曲过,但她的生长环境如此,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说话,不论日语英语普通话,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发音有任何问题。

那天,尤思语信心满满,昂首挺胸,在课堂之上,在全班五十多号人面前,朗朗而读。

她原以为,读完后就算得不到全班的掌声,至少也能得到英语老师的几句夸赞,毕竟她在日本的时候,没少被老师夸奖。

然而,等她读完放下书,笑脸盈盈的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英语老师一脸惊愕且强忍笑意的脸……

班上后排的几个男生,直接笑出了声,全班剩下的人,仿佛瞬间被人点了笑穴,哄堂大笑,笑声甚至把在走廊上行走的教导主任都吸引了过来。

英语老师轻咳了两声,嘴角上扬,问道:“这位同学,你是不是在日本上过学?”

尤思语一脸懵逼和莫名其妙,她转头看了看周边捂嘴偷笑的同学,还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肩膀明显在耸动的同桌。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搞不清楚状况,她刚刚读的哪里不好了,你们至于笑的这么大声么。

“我妈妈是日本人,我是在日本上的小学和初中。”

尤思语满面通红,微微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抠着桌子边沿,声音小小的,完全没有刚刚读英语时的自信大方。

英语老师恍然大悟,轻笑了一声,让尤思语坐下,用英语书拍了拍讲台,示意还在偷笑的学生安静下来,耐性地解释了一番,然后自己带着学生们读了一遍课文。

尤思语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发音真的很有问题,刚刚真的是太丢脸了!

尤思语下课后的第一时间,就追上了英语老师,直言想让英语老师帮忙纠正她的发音。

英语老师面露难色,她要教三个班的英语课,平时还要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和同事一起出月考试卷,一对一纠正一个学生的发音,确实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英语老师思索了一会,突然问道:“你的同桌是不是许华知?”

尤思语愣愣地点了下头,开学才两个星期,她的同桌沉默寡言,就算她们两个坐在一起,平时的交流少之又少,这个名字还是开学当天,每个人自我介绍时,她记住的。

英语老师露出一抹浅笑,“她的英语成绩不错,口语也很好。她以前代表他们初中,参加过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我还在场下听了看了,你可以让她教教你。”

尤思语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英语老师挑眉,笑道:“不好意思开口?”

尤思语迟疑了一会,点头承认,开学没多久,谁都不认识谁。

英语老师莞尔一笑,“没关系,老师和她说。”

果真,课间操结束后,许华知从教室外面进来,坐下后,对着尤思语就是一句,“你要我纠正你的英语发音?”

尤思语往后瑟缩了一下,她这个同桌冷冷清清的,面无表情,看着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她有点怕她,赶忙摇头,出声否认。

“我……我本来是找英语老师的,没有想到她会找你,这个和我没有关系!真的!”

许华知冷着一张脸,微微蹙眉,转身坐好,低头找出下一节课要用的书,淡淡道:“下午放学后,我们去操场。”

尤思语反应慢半拍,回过神来后,眼睛顿时就亮了,带着Y市浓重的口音道:“好啊好啊!”

许华知皱眉,抿唇扭头,直言道:“你的普通话发音,也要纠正。”

尤思语:“……”

她刚觉得这个同桌虽然不苟言笑,看着不好相处,实际上是一个热心肠,骤然听到这一句,她撇了撇嘴,收回了刚刚的评价。

嗯,这个性格,还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下午放学后,偌大的操场到处是人,中间草坪有人踢足球,周边跑道有人跑步,不远处的沙坑和篮球场有人跳远和打篮球。

尤思语一眼望过去,压根就没有找到没人的地方,尽管她胆子大脸皮厚,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她浓重的口音读英语,还是杀了她好了。

尤思语转身就走,谁知,刚走了没两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同桌姑娘,尤思语犹豫了三秒,还是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地看着同桌走过来。

“跟我来。”

同桌扫了她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尤思语乖乖跟上。

操场的另一头,教学楼楼下不远处,有一条五六米的长廊,上面搭着葡萄藤,九月夏末秋初,叶子还没有完全变色,青青翠翠郁郁葱葱,中间还夹杂着一两串变紫的葡萄。

尤思语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却够不着,只好跳起来,好不容易摘到一个小葡萄,剥了皮抬手就往嘴里送。

“这颗葡萄肯定很酸。”许华知在长廊上坐下,双手抱在胸前,淡淡道。

尤思语眨眨眼,看了一眼同桌的小身板,不理会她,心中暗想着,爸爸以前教过她一句话,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大概说的就是她同桌吧,以她的身高就算蹦起来,估计都挨不到葡萄叶,更别说摘葡萄了。

尤思语笑眯眯的将葡萄送进了嘴里,下一秒,她扶着柱子就吐了……

“呸呸呸,好酸啊!”

许华知嘴角微翘,眼底泛出一抹浅笑,却很快消失无踪。

“现在已经九月,如果这颗葡萄很甜,在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内,肯定会被人摘完,不可能留到现在。这么久了还有葡萄,原因只有一个。”

尤思语嘟了嘟嘴,不得不承认,“好吧,你说得对。”

许华知拿出准备好的英语课本,站起身,“你上午读的那篇课文,我语速慢一点,读给你听一遍。”

尤思语打开书,在许华知面前的长凳上坐下,微微歪头,时不时地看看书本,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同桌。

声音悠扬,语调平稳,发音……肯定比她的标准。

许华知读完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上面插着耳线,她在尤思语的身旁坐下,将其中一个耳机递了过去。

尤思语感觉没见过这种东西,有些好奇,探过头去,“这是什么?”

谁料,同桌顿了顿,低下了头,声音微沉,“MP3,可以听英语和音乐的东西。”

尤思语呆了一瞬,立即将耳机接了过来,戴进了耳朵里,没有再问别的问题。

然而,听着耳朵里传来的,与同桌刚刚清冷的声音相比,略显机械僵硬的音频,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往同桌的手心看去。

她的同桌,似乎家境不太好,那个MP3的外壳,漆面都要完全掉光了,她才一时之间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MP3。

她的视线往下,刚开学还没有发校服,同桌身上的衣服,好像都洗得发白了。

“叮铃铃……”

闹钟铃声在空荡的卧房里响起,浅灰色的被子下面,伸出一只白皙瘦弱的手臂,按下闹钟,室内恢复安静。

尤思语揉着额角,慢慢地坐了起来,眉头紧锁,双眼紧闭,她左手握拳,有些用力地锤了一下被面,右手捏着鼻梁,面色极其难看。

她又梦到过去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