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天站在湖畔的亭子里,正在弯腰伸手抚摸着这石材不明,摸起来却极其细腻的石桌,听到汤汤的提议,忙不迭摆手拒绝道,

“没事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毕竟已经答应了王爷住下,人家派了这么多人来布置打扫屋子,我怎么好意思让这些丫鬟童子们白白忙活?”

汤汤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枭王没有像先前承诺好的那般把主人安排金王府。”

她无法否决主人李晴天的决定,但是可以暗示对方,枭王没有说话算话。

“听府上的丫鬟说,这片湖泊,和枭王府的后院湖泊水流是相连的。”李晴天指着湖泊,像是转移了话题,实际也是正面回答了汤汤。

这处府邸和王府相连,和住在王府其实无异。

汤汤默默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主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晴天沉吟半晌,茫然的眼神看着湖水微皱的水面,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

汤汤有些不放心,

“枭王刚才把主人你安排到这处大院子后,就匆匆离开了,看他样子,好像并不轻松。”

“我也没想到三字经会给蜀国带来这般的麻烦,枭王说,上午杀了一个魏国武使,这几天魏猛王的使团很可能会来锦官城找他要人,他要去先安排一下。”

“魏国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入侵蜀国了,这并非是主人写的什么小册子经书的错,两国开战,有借口的一方,总是能自我认为有理有据,鼓舞士气。”

李晴天点头认同,“但是魏国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击败西蜀,枭王刚才和我聊过一番,据说从他掌握的情报来看,北魏虽然得知西蜀朝廷国库空虚,粮草储备不足,但是西蜀驻扎在云汉山以南的边防十万将士士气很旺,并没有感受到魏国给他们带来的压力。”

“所以北魏才会排出使团,前来白帝城先行问明皇要三字经的作者,表面像是接受议和,实际上只是想抹杀西蜀的士气?枭王都能在上锦观认出我的身份,看来他的情报很是灵通无误了。我前些年一直以为,蜀枭王只是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没想到对于国内的一切明暗信息和对外的政治消息都掌握得这么齐全。”

“有勇无谋的武夫?前些年?”李晴天对于汤汤对枭王的这个印象很好奇,好奇她前些年是从哪里对他来的印象。

汤汤看出了李晴天的疑惑,点点头,“对啊,我父王的小本本上在蜀枭王李顶流的评价一栏写的就是有勇无谋。”

看来你父王看人好像有些不太准啊。

李晴天心里默默嘀咕一句,嘴上哦一声,转而说道,“其实目前看来,只要魏国使团在蜀国这边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抹不了西蜀的士气,那么蜀魏这一战,便可能不会打起来。”

汤汤好奇道,“难道主人你想去杀一杀魏国使团的威风?”

李晴天摇头,“我不行,即使我很不想承认,但是目前看来,我很可能是枭王的私生子,刚才府上好几个丫鬟见面就给我打招呼,还是那种很亲昵的……好像我之前真的与她们认识。”

李晴天说的这事就发生在枭王离开没盏茶功夫后,那时汤汤不知道去了哪里,李晴天猜想她可能是一个人在府里闲逛,毕竟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得先适应适应坏境,所以他也一个人先去适应了一下茅厕的位置,那是一间极其宽敞清香的小屋,没错,清香,他还是第一次在茅厕里闻到清香的味道,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处府邸的茅厕里摆满了鲜花,而是在他前脚刚踏进茅房的瞬间,就有三个清丽脱俗的活泼女子跟着他后脚一起挤了进来。

她们身上弥漫着一股股比鲜花还更清香的味道,一进屋子就三人联动,笑嘻嘻的对李晴天上下其手,动作熟练流利,让李晴天尴尬不已,当他连忙制止了对方的粗鲁行径后,三个美艳少女还嘟嘴给他翻白眼,不停问他这几年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就搞得好像不认识她们一样似的,以前骗她们一起进入被窝的时候那么猴急,现在居然还拒绝她们的“好意”。

李晴天费了好大一通功夫都没能成功安抚下三位姑娘的情绪,最后只能说,自己失忆了。

蜀枭王私生子李晴天失忆了的消息,最早就是从这三个姑娘的口里进入锦官城的。

而这三人也并非什么府邸丫鬟,而是城内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前和“他”有过好多腿的小丫头们,因为其中有个便是锦官城王司徒的女儿,他在上锦观时听李顶流说起过,此刻面对汤汤,李晴天有些不好意思说知道他回了锦官城,曾经和他搞上过的那些大家闺秀们居然成群结队跑来“私会”他了。

“蜀枭王的确有个私生子,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主人你,因为我父王的小册子上并没有落下你的名字和画像,只是在枭王的信息里写了一笔,与北魏孟娘育有一子。”

汤汤如实说道。

孟娘……

李晴天想起了枭王自言他是从三字经的“昔孟母”这句话中联想到他的。

这他妈,真是个操蛋的世界,好心传播一本教育孩子的书册,没想到会这么巧给自己引来如此多的麻烦。

李晴天长长叹息。

“我想睡觉了。”叹息着,李晴天揉着额角说道。

汤汤点点头,“我没有瞌睡,主人去休息吧。”

……

李晴天回到卧室里,望着宽敞豪华的蚊帐屏风,一股股疲倦的困意顿时退却了不少。

“果然,奢靡豪华的环境能给人不少精神和动力。”李晴天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叹息着,转过床前的山河屏风,掀开蚊帐,重重的往被子上倒下下去。

虽然没那么疲倦困乏了,但他还是想睡一觉,或者是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捋一下思路,计划一下接下来的生活安排,怎样才能避免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让蜀国无端陷入战火。

“啊呀!少爷!你弄痛我了!”

李晴天耳畔忽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女子大喊。

“你是?”

李晴天吓得整个人猛地一抖,瞌睡全无,直接从床铺上弹了起来。

被窝里有个娇小水灵的少女从锦被里滑了个头出来无辜的看着李晴天,白藕似的脖子下,是更白的雪山。

……

锦官城旁,墨阳小镇。

远方,大概是远至那片终年青翠欲滴的柏树林内,有人在唱着一阕词。

声音凄婉苍凉,幽怨绵长,似是采药的伤心人,抑或是牧牛的隐居者。歌词唱道:

金榜题名书生梦,却入红尘草莽中。

最快意恩仇,睹佳人香舞。

轻纱影,弄秋风,醉了英雄。

珠光剑气碧烟横,昔人蜜语都成空。

饮遍他乡水,淌尽少年泪。

念旧人,情场事,懵懵懂懂。

这词里讲的大概是一个本该金榜题名的书生却堕入江湖红尘的故事。最快意恩仇的英雄少年为舞弄秋风的佳人所醉,女子却在历经富贵和武林争斗的动乱后弃人远去。书生也从此浪迹他乡,饮遍了异乡水,为种种情,淌尽了少年泪,却依然念着旧人。青丝成白头,耗费多年,对这情场事,却依旧只是懵懵懂懂。

唱词人或许就是那饮遍他乡水的书生,才会唱得如此催人落泪。不知这已经迟暮的老人是否还在思念着那“轻纱影,弄秋风”的昔人,他那歌声中的幽怨是在怨昔人无情?还是在怨江湖无义?碎了自己的美梦。

但千百年来,山河不变,江湖依旧,只是少年和佳人在不断更迭。上演的,却是大同小异的凄凉故事。

武林江湖的恩怨传承莫不是要用旧人剑刺了新人心,而人世间的情感交接也莫不是要用当年情催下今人泪。

新人唱旧词,才最是哀怨。

此时此刻,那边远方的旧人只能唱着旧词祭奠当年的江湖情,而另一边却有两个声音正在议论着当今江湖。

“江湖中人近十年来认为这世上最大的一句谎言是什么?”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为什么?”

“因为近十年来武林中无论是成名已久的飞盗劫匪,或是建派千年的剑宗拳门,最最不敢惹的就是身着一袭整洁细绸白衣,看似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既然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仗武扬名的武林豪强们又怎么会惧怕于斯?”

“因为二十五年前江湖中忽地冒出了个叫做书生盟的组织,武林中人心想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不知劳动,成天捧着油墨书的呆子们,不属于儒家书院,连儒家读书人都称不上,过的应该都是食不果腹的穷酸日子,哪有能力和一刀破人头,两拳裂顽石的武夫豪侠们争夺名望财富?于是铜掌帮依旧按照老规矩去向这个临近建派的新茬收取保护费,结果保护费收取不成,铜掌帮众百余人反而全被削去了右手手掌,武林由此震惊。那一月中前后有大小十余个帮派闻声前来凑热闹,嚷着要为铜掌帮索取一个公道,实则是想趁此机会逞英雄,露风头。结果尽都在百无一用的书生们面前留下了些许肢体器官以表悔恨歉意,或是手足四肢,或是眼鼻嘴舌,抑或者是脑袋!这十数年来已有不下百余位不信鬼的武林中人尽都作了惨死冤鬼!”

说这话的是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者问,少年答。

老者大约已有六十余岁,少年在十九左右。老人已是满头华发,银白如雪,苍老瘦削的面庞之上和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些许冷峻。

少年人则生得浓眉大眼,额角饱满,一张英武豪迈的面庞上透着一股在乡村田野间长大的少年独有的傲骨痞气。他在言谈时也是不住的左顾右盼,眉飞色舞,活泼灵动的神态举止透露出的正是青春少年对这大千世界、人类生命的热爱和享受。

少年时不时铲出一脚在官道马路上,将碎石子踢得老远,半晌才传来落地声响,却已经由于距离太远而极其微弱。

午时过后,寒风依然料峭。一轮火红却缺乏温度的红日挂在天空,软弱无力的阳光线条皆都融化在了空气中,朦朦胧胧,空气中好似漂浮着团团金色剔透的纱衣。

蜀山间,有雾气。

山谷里的雾气尤为厚重,即使已过午后,身旁丈余之外依旧不见他物,老少两人行走其间恍如漫步在天堂仙境,飘飘渺渺。

但这里终究不是什么蓬莱仙境,只是锦官城附近郊区一个普通平常的村镇山谷,山谷凄美,宛如仙境罢了。

这一老一少也不是什么不染纤尘,本领通天的天神仙童,只是墨阳小镇的普通屠夫肉贩。

老者姓铁,名浮屠,镇上居民平时都唤他作铁屠夫。另一少年人是他的儿子,叫做铁骇涛,只因他自幼喜爱吃核桃,小名又唤作“铁核桃”。

“铁核桃”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大袋核桃,褡裢布袋就斜背在他腰际一侧。但他袋中的核桃却不是什么铁核桃,只是些从自家房后山上核桃树上采摘下来的普通核桃。

“咔擦”一声脆响,铁骇涛又捏碎了两个核桃。

随着脆响声,老少两人也自晨雾迷障中踏出了山谷口,大道开阔,雾障稀松了,也终于完全看清老少两人的衣着形态。

两人皆都穿着一身灰土油亮的粗麻衣裳,脚踩早已踏得变形了的自家粗制的青布靴,铁骇涛的右脚大拇指更是探出头来与青天相对,与大地相亲。但他却浑然不觉,只管细心的挑选着掌心的核桃仁抛入嘴里,一边对他父亲的提问对答如流。两人的衣袍上偶尔可见一团粪渍污水沾染其上,更别提一双臭气熏熏的破布鞋了。

铁浮屠手中拿着一根竹响篙,“哗啦哗啦”的分别拍在前面的三头猪身上,从容赶路。铁骇涛则只是一手提着半小木桶清水,悠然的跟在后面,他高高的挽着袖子,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焕发出少年人独有的勃勃生机,那古铜油亮的皮肤下鼓起的筋肉线条,仿佛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你什么时候能将力量掌控得这般均匀了?”

铁浮屠嘴里“嘘嘘”的催赶着身前的肥猪,头也不回的淡淡问到。

“早就可以了!爹,你叫我练好武夫基础,了解熟记武林中大大小小的恩怨纷争,但却带着我做了十九年的小屠夫,这有意思么?”铁骇涛一脸极度厌烦的望了望掌心两个碎得一般细腻的核桃,抱怨道。

铁浮屠嘴角嗫嚅了一下,还未答话,身后山谷中突然有马嘶长鸣,一阵踢踏蹄响。

两人闻声忍不住扭头望去,只见沉沉雾霭中奔出来两匹枣红健马。

马身上跨坐着两个精瘦男子,劲装疾服,行色匆匆。

“是袍哥!”

铁骇涛惊喜的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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