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南北交通发达,开通贸易,往来客商、关外波斯商人等等都为大兴提供着非同一般的税收,再加上各项人头税,盐水、船税、车马税、一应林林总总加起来,能够创造不少的库银出来,可据顾劲臣所知,大兴繁荣是繁荣,但这跟皇家没有关系。

百姓南边儿富足,北面贫苦,往往南面光一个扬州就抵得上北面全部州加起来的税收,所以南面物价略高,北面略低,中间倒腾南北货运的,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可即便如扬州一字号的大风镖局,一年统共也只能分十个队伍运往返两次的货物,一次运货价格一百两往上,上不封顶,如此暴利,去年的岁入也才六千两,除去人力物力各种关税、车马、到手只有三千两。

这三千两放在寻常殷实人家,能供三个秀才去长安就读南山书院,能在长安买下一套占地三百平的大院子,地段甚至能够在长安朱雀街旁。六百万两是多少?六百万两能买两千套这样的院子,几乎能把长安一角都给收入囊中!

顾劲臣不敢相信,他跟他家岁锦小朋友,每年吃穿用度最高也不过五千两,那还是因为给珠珠买了一匹漂亮的汗血宝马才达到这种价格。

这顾家里是养了什么吞金兽?一年就要找朝廷要三十万来过年!还仅仅只是过年?

顾成泷两口子都跟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低着脑袋,抬着眼睛,茫然又为难地看着沉默不语的五叔,好一会儿,见五叔表情似乎是越发冷了几分,便先是一个瑟缩,顾成泷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是媳妇儿尉迟氏先一步开口,哭诉道:“五叔也别生气啊,这、每年府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号的人物,个个儿都要吃喝拉撒穿的,我虽当家,可手里余钱却是一个字儿都拿不出来了,不信五叔跟我去对账去,当真是都花在家里了,没人贪墨的。”

“是啊是啊。”族长顾成泷还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心中庆幸还好夫人跟着来了,不然放他一人面对五叔,就是浑身缝满了嘴巴,都没有一张嘴长得开口,说得出来这些话。

顾劲臣见不得顾成泷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这么多年来,这位老侄子都这么过来了,老太太这个亲娘都不觉她儿子窝囊,他这个做小叔的便也懒得管,只是钱的问题,现在看来当真是需要好好查上一查,怎么地光是过年就要花上三十万两?这是每天吃银子还是吃龙肉?

“既然泷哥媳妇都说到要查账了,我便看上一看,不过我是个不当家的,平日里单独的账目也都有郭管事把着,让郭管事过去查,查完了过来回我便是。”顾劲臣威严起来,不容置喙,摆了摆手,便不耐烦地道,“行了,下去吧。”

族长夫妻两个唯唯诺诺地走了,顺便领着五房的管事郭先生一块儿去了镇国将军府的账房里,有尉迟氏将账房的门打开,再锁上,派了小丫头在旁边听命,等郭管事查好了,再放出来,这是将军府账房的规矩,以免有人进进出出夹带什么东西,坏了账目。

把这些事儿都做完了,族长夫妻两个才忧心忡忡地回到他们的忠义堂。

忠义堂陈设老旧,俱是五十多年前的家具,但件件都是老皇帝的恩赐,轻易不能更换。

忠义堂右边连着明园,左边连着祖宗们的祠堂,前院儿里是个平地,往日被顾成泷用来晒书,后院儿是全府最大的山水园子,院子里供着个小佛堂,用以修身养性。

顾成泷一回忠义堂,便垂头丧气,心里惶惶恐恐,其夫人尉迟氏见状,没有去安慰,反倒一改方才在明园五叔处的通情达理,一摔帕子,故意坐在顾成泷的旁边,小声埋怨说:“五叔也真是的,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的贵,这公中的钱,又不是咱们一家花的,他不去问成天眠花宿柳的四叔,反倒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顾成泷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老妻的手背,说:“五叔说话是不大好听了些,但五叔最是明白事理了,断然不是觉着我们大房花钱厉害,是就事论事罢了。”

“就算是就事论事,也轮不到我们去背这个锅,你想想,咱们府在扬州是什么地位?每年要办多少的喜宴、生日宴、去岁光是老太太的生辰,咱们就花了五十万两,府里头庄子上供来的粮食卖出去五千两,能抵个什么用处?”

尉迟氏一边说一边又捏着袖子抽抽噎噎:“还有咱们的老大炙哥儿,这都快三十的人了,相看了多少人家?前前后后花的那二十万两,难道不该花?他当年要不是为了救三房的鹏哥儿,哪儿能烧成那个模样?花些钱去治病,花些钱去相看姑娘,这也多吗?”

顾成泷一听老妻说起他们那可怜的大儿子,也是两眼汪汪擦起老泪来,说:“当然是不多的!想必五叔也不会觉得多。”

“可你看五叔那样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了这么个事儿,张口就要全家拿出六百万两去还钱,我们哪有啊?难不成要拿我的嫁妆去填这个窟窿?”

顾成泷立马摆手,承诺道:“哎,越说越不像话,怎么可能拿你一个妇道人家的嫁妆?说出去咱们还要不要脸?你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咱们大房手里拘谨,二房三房四房应该有些余钱,让他们出大头不就好了?再说了,我看五叔也不一定当真要还,而且五叔跟珠弟弟这些年应当也存了不少,咱们不要操心。”

尉迟氏一听自家老爷不会动自己的嫁妆,就也不说什么了,眼珠子转了转,收了眼泪,打听道:“欸,老爷,你说五叔他怎么跟吴大人认识的?真是从未听说过,五叔也从不出门跟扬州各府县衙门的官员走动,这冷不丁的冒出来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意外。”

顾成泷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一边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笑道:“五叔能耐着呢,大概是年轻时候结识的,只是五叔自婚后就不能当官了,所以不走动了吧,这回还是珠弟弟出了事儿才不得已找的吴大人。”

“哎,五叔也是,他要是早说吴大人同他是好友,我在知府衙门里,何必开口劝五叔呢?当时还不是怕五叔碰了壁,又让宋知府没脸?”

尉迟氏点了点头,面上也有了些笑意,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明白淮南节度使是何等风光的大官,这可是实打实手里握着兵权的人物,每年从当地供给长安的税收里抽调一大半的银子用来养兵,每年采购的冬衣、收购的布匹、干草、皮革也都有专门的人供应,只担任其中一样的采购,那都能捞出不少的油水。

尉迟氏惦记着娘家的家业,心中一动,忍不住说道:“其实我娘家弟弟,老早就惦记着想要跟吴大人做些买卖,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也没有人引荐,吴大人这么大的官,手底下八万的兵,就是分四万出来给我弟弟,让我弟弟去做冬衣、夏衣的供应,一来能帮衬咱们家这六百万的欠款,二来我娘家原本就是丝布局的,这能供给皇宫的衣物,绝对保证比外头那些小猫小狗做的好,对吴大人也是有好处的。”

族长顾成泷一听,想都没有想,便一拍大腿,觉着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哎呀!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好!好啊!我这就去跟五叔提,咱们做尉迟家的介绍人,也能从中得一笔,这么好的两全其美的事情,真是美哉!”

说着,顾成泷当真就要闷头往五叔顾劲臣的明园过去。

“欸,老爷你糊涂。”尉迟氏连忙拉住自家老爷,委婉地提醒道,“你忘了?现下你那珠弟弟可还睡着呢,五叔也说了,没事儿莫要过去打搅,你就这么两手空空的,五叔不把你给冷眼瞪回来才怪,你先去家学里瞅瞅,找几个模样、品行都不错的孩子,或者让坐堂的先生举荐两个,也不要太多,那珠弟弟贪玩,但娇贵得很,不能当真给他找太多猴子似的玩伴,找个大的,再找个小的,大的要能看的住他,小的就随便了。”

顾成泷立马拍了拍脑门,笑呵呵地说:“是是,我咋忘了这茬?夫人啊,我何德何能……取其如此,夫复何求?我速速过去找,咱们考察两天,再带过去给珠弟弟吧。哎,我那珠弟弟,也是咱们老太太的心头肉,这回真是苦了他了,得,我这个当老哥哥的,非给他找比四房顾桥然更好的小子过去!”

这回说完,族长顾成泷是健步如飞,带着两三个小厮,就坐着小轿子过去,满心要给小小一点点的珠弟弟找个听话懂事,关键时刻,得舍身保护的玩伴,毕竟珠弟弟的命可比族里其他孩子的命要贵太多,一个不小心,他们可不好朝上头交代。

这边顾成泷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不多时到了府外的家学,还没下轿,就听见里面闹哄哄地嬉笑。

“他娘的,你们到底能不能行啊?一次都没有打中!”

“看我的!我扔的贼准!”

“哈哈哈,冯岩,就你?你要是能打的中那小耗子,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这可是你说的啊,大家伙都给爷记住了,看我的!”

顾成泷愣了一下,疑惑地下了轿子,偷偷往学堂的窗户口望进去,就见偌大的学堂里,桌子东倒西歪,台上也不见坐堂的先生,下头闹哄哄的簇着两伙人,一伙少年蹲在地上耍骰子,吆喝着买定离手,一伙少年把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孩给绑在了柱子上,小孩嘴里塞着个灰扑扑的馒头,垂着脑袋,身上到处都是泥巴砸过的痕迹,还有石头打过的淤青……

眼瞅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少年要拿砚台去砸那狼狈的小孩时,顾成泷立即大喊:“给我住手!你们这群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