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郑江停头一天上工,特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好好一拾掇,倒也是个精精神神,面目英俊的男子。

富月斋里也管午食,此后,便没有人在家里吃午食了,可又省下了一大笔开支。

他栓紧了腰带,锁上院门正要出发,就瞧见纤哥儿在门口,似乎正在等他。

小哥儿今日又换了身衣裳,抱的是把古琴,他道:“你的衣裳倒是挺多。”

“娘的针线功夫极好,生前给我做了不少衣裳,这两年长高了些,有的衣服慢慢开始穿不下了,若是日里不多换着穿,要是再长高些,这些衣服也该压箱底了。”纤哥儿言语轻轻,倒是听不出伤愁之意,说完后,他把怀里的古琴往前递了递:“今日郑大哥可还会给我拿琴?”

郑江停想着双手空着还不是空着,于是接了过来,没想到东西还挺沉,压了他手腕一下,瞧着小哥儿抱着轻巧的样子,还当没什么重量。

“往后上下工琴器让我给你带便是。”

楚纤敛着眼角的笑意:“那便先行谢谢郑大哥了。”

“昨儿喝了雪梨汤,咳嗽可有好些?”

楚纤点点头:“邹大娘熬的雪梨汤很好喝。”

郑江停只笑了笑,没答话。

两人到了富月斋后,一个从前门进,一个从后门进,倒不是为了避嫌,主要是干的差事儿不同。

上午的时辰厨子都相对于闲散,最忙的那阵儿还是在饭点儿上。

郑江停去后便被安排着去杀鱼,处理鸡鸭一类的,活儿倒也不累,只不过很是繁琐屁股沾不了板凳,他一人理着鸡鸭肠子无趣,便听围成一团摘菜的仆妇厨娘们闲聊。

“昨儿下午仇少爷来店里又没瞧着云容公子,好一通火气,管事的赔了好些笑脸,好不易才把人给送走了,下午拉着张脸,见着人就骂。”

“哎哟,你说楼上的云容公子,都是出来讨口饭吃,摆什么架子谱儿,还不让给赏钱的少爷见了,瞧他病恹恹的,倒还不如早些攀附个有钱老爷。就是去当个妾室,那也总比日日卖唱要强些吧,这年轻日子一晃眼就过了,等着人老珠黄时,谁还买账哟。”

“不晓得云容的心思到底要不要攀附个有钱老爷,不过那柔娇姑娘可是把攀附的心思都写脸上了。昨儿云容不在,可是柔娇主动请缨要唱小曲儿给仇少爷听的。”

一群妇人咯咯的笑着,郑江停吐了口气,这群后厨的人,八卦源儿都放在里前厅上。

“郑江停,来把这大腰子片儿上,刀工可过关啊?”

主厨在叫,郑江停赶忙放下手里的伙计过去。

说长短的仆妇们闻声停住了嘴,齐齐瞧着去切菜的郑江停,话头顿时一转,又放在了他的身上。

“听说这新来的小厨以前连厨子都没干过,是云容公子引荐进来的,怕别是老相好。”

“害,你这说的哪里话,虽模样瞧着倒是还英俊,配个黄花大闺女绰绰有余,可是云容什么人,能瞧上个小厨子?我倒是听说这是管事儿的舅子,要不然咋那么容易就进了富月斋。”

几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谁也挣不出个高低来。

“又有的闲了,菜都洗出来了!”

廖建章进来,先就是一通训斥,仆妇们顿时像鹌鹑一样,个个缩着脑袋。

“都给麻利点儿,今儿仇少爷定了一桌酒席招待客人,招牌菜都给准备上!”

廖建章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差,末了到郑江停跟前去,捻了一片儿腰子:“刀工还不错。”

“管事的谬赞了。”

廖建章又道:“把你的菜也好好做上一份儿,仇少爷大方,要是吃着不错,少不了你的好。”

郑江停答应着:“管事的交待,我定然会把菜做好。”

廖建章点点头,扬了扬下巴:“张赋,今儿你跟郑师傅打下手。”

“好嘞。”

言罢,一个面貌清秀的男子跑到了郑江停的跟前:“郑师傅,有什么要我做的?”

其实郑江停一个人也能做的下,但既然都给他安排了打杂的,不要白不要。

像张赋这样打杂的,日里什么杂事儿都干,有时候前厅忙不过来还得去前厅里忙,虽是最劳碌的,但薪酬却是最低的,因手里也没个长处,不如前厅的伙计能说会道,又不像后厨的大厨小厨,高低能炒个菜。

郑江停瞧人年纪也不大,便交待了他怎么烧火,给了个轻巧活儿。

今日不再是试菜,食材也不用畏手畏脚的做了,他大方拿了里脊做馅儿,肉质远比昨日的劲道,馅儿多,他便做了一份蒸的荷包里脊,又换了个荷包造型用做炸,两份做好,炸的金黄焦酥,香味四溢,蒸的低调,味道内敛。

张赋瞧着满眼崇拜之意:“郑师傅真厉害。”

“这算得了什么。”

张赋洗干净了手,拿出托盘,小心翼翼的把两道菜端到托盘里,就等着喊上菜。

不一会儿前厅的伙计一声吆喝:“北窗雅间仇公子的菜可上了!”

后厨的杂工便端着托盘,陆续往前厅去,郑江停瞧着热闹,前前后后将近送了二十道菜出去,阵仗好生的大,这一桌酒菜恐怕没个四五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难怪管事的都得好生伺候着。

郑江停瞧完稀奇,正准备继续去忙活,张赋却突然来传信儿:“仇公子想要瞧瞧您,管事儿的让您赶紧过去。”

他眉头一锁,他是个厨子,又不是猴子,如何还要前去让人瞧,可人在屋檐下却又不得不低头,纵使心中不愿,他到底还是拾整了一下,随着张赋前去雅间。

富月斋的雅间倒是真不错,面朝江水,一间屋子足有他两间卧房那般大。

这会儿房间里坐了六七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为首的是个肥头大耳的青年,肥圆的手掌撑在桌上,五根手指头套了三个指环,一个金的,两个镶嵌了翡翠,人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前头的唱台。

郑江停顺着目光看过去,上头埋首抚琴的正是纤哥儿。

廖建章也在房间里作陪,见他进来了也未说话,只静静的立在一头,似是都在认真听琴一般。

郑江停嗤之以鼻,这哪里是在听琴,分明就是垂涎纤哥儿的美貌,他看着台上的人,静默的抚着琴,连头也鲜少抬过两回,眸子中一派冷清。

好半晌,一曲毕,屋里响起掌声,姓仇的率先站了起来,其余人也跟着喝彩:“云容公子的琴声是越发的精妙了。”

纤哥儿站起了身,正要同仇永年行戈礼,忽然却扫见了屋里立着的郑江停,不由得眉心一紧。

“来,来,云容快坐,抚琴累了吧,可要喝点酒暖暖身子,歇息歇息。”仇永年殷勤的拉开凳子迎楚纤坐。

“仇少爷,云容今日身体不适,恐怕要拂少爷美意了。”

仇永年眼睛一瞪:“云容公子病了,可有找大夫瞧?本少爷府上的家医医术不错,我这就让人给叫来。”

楚纤冷淡道:“多谢少爷关怀,不过是小伤寒,已经在药堂子里拿药了,无碍。只怕过了病气给仇少爷,少爷切莫离云荣太近。”

“就是病了,想着是云容过的病气,那也是我的荣幸啊!”

仇永年痴痴而笑,竟让人觉得比厨房里的猪头肉还要油腻,言语间就要伸手去拉楚纤。

楚纤眸心一凝,侧身躲过,一阵咳嗽。

郑江停见势头不妙,悄然朝楚纤使了个神色,让他朝自己的放下来。

“诶,云容!”

仇永年紧跟着追上来,郑江停侧身让纤哥儿出去后,横在门口挡住了仇永年的路:“仇少爷,时下正是疫症多发的时节,可得小心着些,我瞧云容公子咳嗽成那样,可别真是.......”

胖子见着有人阻了自己的好事儿,扬长了脖子看着美人远去,心里大为不满,可危言耸听下,到底还是止住了步子,但又不能让人觉着贪生怕死,便竖着眉毛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仇少爷,这是咱们富月斋的厨子,您方才还说他做的菜不错,想要见见他。”

廖建章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只怕再不开口场子就得被砸了。

“见什么见,糙老爷们儿又不是小美人儿,看的人烦心,让他滚出去!”

“是,是。”廖建章连连应声,扭头呵了郑江停一句:“出去。”

郑江停顺势便出了雅间,跟着的还有张赋。

两人下了楼,张赋才小心着开口:“郑师傅,你没事吧。”

郑江停轻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事儿,出来混口饭吃,少不了看人眼色。”

他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纤哥儿怎样了,他问张赋:“你可知道云容公子待在哪里?”

“在走廊后头最里的房间里,无客时,艺人们都在那边歇着。”

郑江停赶忙找了过去,按照张赋说的,倒确实看见了不少卖艺的姑娘小哥儿,个个花枝招展的,一番转悠,却独独没有见着纤哥儿。他拉住个小哥儿问:“可有瞧见云容公子?”

“他方才已经走了。”

“走了?”

小哥儿点了点头。

郑江停眉心一紧,想必人是回家了,如此,倒比在这儿还让人宽心一些。

过了些时辰,廖建章回来,拉着一张马脸,前脚踏进厨房,后脚就是一阵咆哮。

“你倒是好本事儿,还能在仇少爷面前逞能,这还是第一天上工,往后多干些时日,那还不得骑到我背上去!”廖建章当着众人劈头盖脸的冲着郑江停斥骂,全然是不给人留情面的,众人各忙各的,没人上前去劝着,也没人敢去看热闹,独独张赋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人微言轻,不敢上去,管事训斥人这种事早已经司空见惯。

“赏钱没拿到,反倒是把人给得罪了!”

廖建章吼完后,骂骂咧咧的又出去接着招待客人,多少难听的话都说了,到底是没让郑江停直接滚蛋。

除了这一破事儿,下午倒是还安安生生的,只不过一个下午郑江停也未见着楚纤再回来,下工后,他便赶了回去。

心中分明是担心楚纤,可人到门口,却又不知该不该敲门了,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敲响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许久都未闻出来开门的脚步声,像是没人在一般,郑江停拧着眉,正欲再扣门时,屋里传来了声音:“我没事。”

郑江停隔着门板都觉着人是有事儿,若是今儿自己未曾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会开口替他说话,人人都屈服在权势下,掉在钱眼子里,如何又会管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哥儿,昔时不知吃了多少这样的苦头:“你若真没事?我进来看看你?”

屋里又是一阵静默,好一会儿后:“孤男寡男,郑大哥意欲何为。”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看看你。”

“这样的事儿时时都有,我早已经习惯了,若真会放在心上,如何会挺到今日。”

郑江停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那你好生休息,有事就叫我。”

纤哥儿人就站在院子里,听着离去的脚步声,心下安了许多,却又有些失落,他晃荡着回了屋子,些许无力的坐到了椅子上。

自从娘去世以后,他早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日日搽脂抹粉,做着自己所厌恶的事情赚取点银钱吊口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曾也多时想过要轻生,可娘让他好好活着,娘受尽苦楚将他养大,他也的确不想让母亲泉下难过,只能拖着日子往前走,然而凭他的本事,他只能活着,却不能好好的活。

昔时郑江停不喜与他走近,其实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缘由,说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因他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就像是不在意任何人对他的看法一般。

可惜短短几日时间,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郑江停对他的看法大有改观,原一切都是好的,偏生却要叫他瞧见自己最不堪的东西,他心里知道,自起了想要逃避的念头,不敢在那般庆幸下面对坦然郑江停时,有些东西就已经不同于往日了。

娘教过他抚琴弹琵琶读书写字,教过他怎么同男人虚与委蛇,逃脱那些对自己有歹念的人,可是独独没有告诉过他,若是有朝一日,心中滋生出想要依靠一个人时,应当怎么去应付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