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江停瞧着屋里的陈设,多多少少也是有了数,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一辈子走南闯北什么稀罕事儿没有遇见过,独独这样的事情第一次碰上。一边是大难未死,一边又是陌生异界,也不知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此前,他原本还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在五线小城里开了个庄稼种子店。

店里由雇的店员守着,多数时间他都游走在各个乡村城镇收集购买种子,与庄稼人讨教指导种植经验,自己出去收种子的时候也会在村儿里卖,逢镇上赶集的日子,还会去摆摊儿,收购好的种子回工厂加工,再倒卖出去,如此折腾,生意倒还不错。

因常年多地奔走,开车收种也装不了太多,很多时候车子里装的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部分种子,让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罢了,多数种子都放在偶然所得的随身空间里,一来空间容量大,二来安全可靠。

折腾了小半辈子,手头上也攒了不少钱,原本等跑完这趟回城里就自己开个小加工厂子,省去加工包装的费用自己赚更大的利润,老家的人还给他介绍了个姑娘,说人才长相都不错,最关键的是贤惠,口碑好,又肯居家过日子,姑娘看了他的照片儿也很满意,想跟他处。

他这人吧,方方面面都不差,可偏偏在感情上像是少长了根儿筋儿一样,做起生意来溜儿转,感情上传统不说,又迟钝老实。

这性格一般都不讨开放年代的姑娘喜欢,他想中规中矩循序渐进,可人家姑娘着急,总是不在一个步调上,正因如此,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段感情是成了的,于是又单了好几年,这越单脑子越是卡顿,好不容易有姑娘愿意接纳,他觉得怪难得的,都谈好了说等厂子的事情办好就回老家去见见。

事情都在奔着好的方向而去时,雨夜高速上,车却奔去了生死未卜的方向。

郑江停叹了口气,谁能预料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半曲起腿,想要撑着身子起来,这时候邹筠恰巧带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儿赶了回来。

“怎的起来了,是不是渴了?”

邹筠进屋见着正要起身的郑江停,一个箭步上去,赶忙拉了个枕头垫到了郑江停的腰上。

郑江停抬头,瞧见邹筠挽的发髻湿淋淋一片,耳边的碎发黏在了下巴上,全然一副狼狈之相,却是未曾顾忌自己的仪态,心思都在他身上了,这不免让早早失去双亲的他心中猛的一揪。

老头儿放下医药箱,先是探了探脉搏,接着又瞧了瞧郑江停裹着纱布的后脑勺,打开药箱取出了纸笔:“现下人醒了便没有大碍了,好好养着便是,老夫开张药单,去药铺里拿些药,按时服用。”

邹筠喜极,几欲落下泪来,连连道:“谢谢徐大夫,谢谢徐大夫。”

大夫将写好的药方子交给邹筠,邹筠急急放低声线:“徐大夫这边请。”

郑江停虽身子不爽利,却也瞧的出邹筠有话要和大夫说,且是不想让他知道的,然而木质墙楼隔音效果并不好,虽声音并不高,却也能听到一二。

“徐大夫,近儿来手头有些紧,您瞧着能不能宽限两日,到时候我定然把银子给您送上门去。”

邹筠也实在没脸面说出这些话来,拖欠大夫的银子已经不少,今下又要赊欠,着实是两相为难,只怕徐大夫不依,当即吵起来。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徐大夫却道:“无碍,今儿纤哥儿上堂子看诊,顺带将你的账也结了。”

闻言邹筠很是惊讶:“这孩子,一个人也不易,如何还顾着他人。”

徐大夫叹了口气,青梧巷里的苦命人又何止一户两户,便宽慰了两句:“邻里间照料也属常事儿,只望着病人能早些康复就是最好的。时辰也不早了,老夫便先回去了,铺子里还得有人照应着。”

郑江停听的一知半解,原是以为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大毛病,没成想是因为家中贫寒的难处。

他记忆中郑家早年间其实日子过得也还不错,郑父靠着做货郎挣了些钱,还从村子搬到了城里住,原身也被送进私塾上学,盘算着学成以后能做体面些的差事儿,识字当个账房先生,或是给大户人家当管事儿也是好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到城里未过上几年好日子,郑父染了时疾便去了,只余下邹筠和原身孤儿寡母,流年不利,又战火纷飞,邹筠一个女人家也难糊口,原身便没再继续去学堂,留在家中帮衬着母亲,年岁大了以后,又重新干起了郑父的行当。

今年秋收不好,赋税又见长,匪徒格外凶横,原身才做货郎不久,门路还未摸熟,这次去邻县走货便栽了大跟头把小命儿丢了,最后得了这幅身子的就成了他。

郑江停不由得唏嘘,有言道万般皆是命,当真半点不由人。

不一会儿,邹筠又回了屋子,在桌边倒了杯水:“瞧这水都凉了,娘去烧些热水来,可饿了,娘一并把夜饭做了。”

郑江停看着忙碌的妇人,心有感慨,好些年没听到有人说要给他做夜饭了:“您先去换身衣裳吧,当心别染了风寒。”

邹筠闻言楞了楞,随后眼尾带了一抹笑意:“好。”

自打郑父去世以后,母子俩少有交流,原身为人懦弱,又木讷死板,母子俩时时相顾无言,何曾有过这般主动关切的话,邹筠听了自是欣慰。

深秋的雨一连着将近下了半个月,郑江停也就在身子都不太能舒展开的小木床上养了半个月,草药内服兼着外敷,外伤倒是慢慢结痂大好了,只不过就是后脑勺的重伤还得用着药。

能下床以后,郑江停自是在屋子里躺不住的,趁着邹筠出门上工,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推开门,外头还是淅淅沥沥的雨,堆着柴火的小院子被淋的很湿,院子也不大,估摸着只能摆下三个方桌,几步就能走到院门处,院儿虽小,但邹筠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处处都拾掇的很整洁,让人瞧着也舒坦。

郑江停心头放空了许多,这朝他背着邹筠起来,也是有自己的事儿要办的。

郑家的家境清贫,这几日他也深有感触,日里母子俩只食两顿,上桌的菜少有油腥子,半余月来也就吃过两次肉。

一回还是隔壁叫纤哥儿的送来的,他躺在屋子里,只听见一道清丽的男声,却未曾见着人,还有一次则是邹筠带回来的,且两次吃肉邹筠都舍不得吃,独让他一人吃,这让他一个大男人感动之余也很是难为情。

雨色中空气湿漉漉的,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手腕,旋即一个巨大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里头大大小小的麻袋将近百个,十几副箩筐,敞着的箩筐里满满当当装着红薯土豆玉米小麦稻谷等谷物.........

郑江停翻翻找找,一时间也不知该拿点什么出来补贴着家用,若是家里突然出现粮食,肯定会惹起怀疑,但米缸又见了底,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邹筠虽嘴上不说,但日里也能瞧出在为这些事儿发愁。

时下是必须得想点法子了,正愁着不知该如何时,他忽然想起城里有收购粮食的铺子,若是拿些粮食去卖了换些银钱,那也比凭空拿出粮食来强些。

打定主意后,他进屋加了件衣裳,拿着伞便匆匆出了门。

青梧巷在缙城地处西南边,多是些平民老百姓,住户几十家,倒是很热闹,只不过近日接连着落雨,连孩童也不愿意出门玩闹了,郑江停穿过整条巷子也未碰见两个人。

他一路朝着东边去,原身是个货郎,对缙城的街巷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凭着记忆很快就找着了一家。

进铺子前,他先寻了个僻静的地儿,装了大半背篓的红薯,又弄了半麻袋未去壳的稻谷装在背篓上,一大背篓的东西装起来,上背差点闪着还没好全的腰。

“可收米粮?”

斜靠在门口揣着手的小二哆嗦了一下,瞧见忽然来的高大汉子背着粮食,两眼放光,急忙振作精神热络道:“收的,收的,这阵儿收的价格可高咧。”

小二帮着接下背篓,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掌柜的闻声手脚极快的拿了秤来,眼下来卖粮食的可比买粮食的客人稀罕。

一般红薯就红皮儿和黄皮儿两种,红皮儿的纤维要粗糙一些,适合蒸烤,味道甜而香;黄皮儿的纤维与红皮儿的相反,适合煮粥,味道细腻。

郑江停没有区分,拿出来的黄皮儿和红皮儿的都有,圆滚滚的红薯要两只手才握得住。

红薯要选择个儿顺纤长的才好吃,这种大的通常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料,但饥荒年代谁还讲究这些,这时候拿出来卖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红薯特别上秤,寻常的就有两斤,大的得有四五斤。

瞧着是很填肚子的红薯,半袋子的谷子也是颗颗饱满,都是些上品粮食,大户人家会乐意买,店老板嘴巴都快裂到了耳根子,抱起最大的一个红薯颠了颠:“小兄弟如何把地瓜,稻谷种的这般好,个头儿也忒大了。”

“太阳好些就长的大了。”郑江停没啰嗦:“老板是怎么算价格的?”

“市面上地瓜都是收的五文钱一斤,去了壳儿的精米当下二十文一升,我瞧着你这稻谷品质不错,也没什么糠壳儿,就收你十二文一升如何,咱这条街不止我这一家铺子,我也不压你价格。”

郑江停心中有数,这时候的脱壳技术落后,脱壳间要花费许多功夫不说,还会碾碎损掉不少米,未去壳的米价格自然是比精米差的多,于是他点了点头。

老板见生意成了,赶紧把红薯和稻谷分别上秤。

一背篓粮食,郑江停卖了将近一两银子,他这卖东西的挺满足的,收了米粮的店掌柜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