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的青年靠着墙壁慢吞吞的坐了下来。
他作着类似僧人的打扮，半长的黑发完全散开，凌乱的披在身后。那张成熟了不少的面孔不再有回忆里的那份朝气磅礴的少年感，时间和阅历将他打磨得内敛又深沉，变得更加狡猾，更加难以捉摸，也更加陌生。
五条悟低头看着他。
他看到了青年眯起眼睛对着他懒洋洋的笑着，也看清了在幻术伪装下那具残破不堪甚至算不上完整的身体。
他似乎还看到了他们在高专的那三年时光。
扎着头发的少年总是眯着眼看似温和无害的笑着，却在一言不合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对他撂下狠话，并且主动找他约架。事后还会语气严肃的试图教育他，强者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弱者。
他当初有多烦夏油杰的这一套理论，现在就有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多年过去，这家伙好像也就刘海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五条悟轻扯了一下嘴角，但最后还是没笑出来。
然后，他听见青年在那里轻笑着调侃。
“你来得好慢啊，悟。”
“……”
五条悟向前一跃轻巧的跳下围墙，落在地上的时候没发出半点声响。他缓缓直起腰身，低着头看着靠在墙上的青年：“是你走得太快了。”
“我要是真的走得快的话，就不会遇见你了。”
“你很不想遇见我吗？”
“唔，是有点。毕竟我已经跟你告别过了，不是吗？”
他微笑着补充：“早在好几年前。”
“……”
“同学一场，我总该来听听你还有什么遗言。”五条悟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也免得没人替你收尸。”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青年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点欣慰，感慨似的说道：“你真的长大了不少啊，悟。”
孩子长大了，可以正常交流了，还会主动帮人收尸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已经察觉到不对的五条悟冷下脸，语气也骤然变冷，锋利得像是凛冬刮骨的寒风一样，带着一种压迫之感直直灌入耳中。
“你不是夏油杰——你是谁？”
他说话时的声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诸如愤怒之类的情绪，手也下意识抬了起来，指尖触碰到覆盖在眼睛上的绷带上，似乎是想摘下这个束缚。
“哦呀？”
五十岚雾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梢，也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五条悟，嗯，大概算是生气的样子吧。
同时，她在心里跟真正的夏油杰这么说道：‘这不合理，你们都这么久没见了，我又是全程都眯着眼睛的，他竟然还能发现不对。’
‘……但你根本没有认真在伪装吧。’夏油杰无奈。
明明他也有在提供对话台词，但她基本没听，全程仅凭自己的想法在那里应付着五条悟，还一脸欣慰的说着什么“长大了”这样的话，最后不被他发现端倪才怪。
还有，为什么她会认为只要全程眯着眼睛就不会露馅？
为了能够心情还算平静的离开这并不美丽的世界，夏油杰觉得这个问题他还是不要问她比较好。
除此之外，出于对五条妹妹的照顾之心，他提醒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太玩脱了，直接告诉他你的身份吧。’
‘五条悟现在的实力远超你当初的认知，已经不是其他人能对付得了的了。’
‘谢谢提醒了，夏油妈妈。’
‘喂……’
五十岚雾无视了夏油杰的不满，听取意见，然而不改。
她抬头看向五条悟，仍旧并无紧张感的笑着，反问道：“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还跟我开玩笑吗，悟？”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就不打算伪装，但却不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她也说不上来。说实话这不是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甚至还有那么点恶劣。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这么做了。
但看着五条悟冷淡的表情和紧绷的唇线，五十岚雾忽然又觉得这样很无趣。
她撇了撇嘴，正打算松口坦诚一切的时候，就见原本绷着一张脸的白发青年忽然放松了表情，触碰在绷带上的手也放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揉了一下。
他颇为无奈又似乎有些纵容的问道：“你现在年纪多大啊，妹妹？”
“……”
五十岚雾飞速算了算五条悟的年龄，然后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谁是你妹妹。”
“还有，夏油杰让我告诉你，别拿你的手乱碰他的头。”
“哦。”
五条悟一听这话，本来都快收回去了的手又伸出去揉了一把，揉完后还评价说：“离开高专后没怎么好好保养头发吧，杰。”
夏油杰：‘……你还有力气站起来吗，雾妹妹？’
五十岚雾明白他在想什么，回道：‘是你自己说的，没人打得过他，所以我才不打。’
夏油杰：‘啧。’
现在想想，临死前没能和五条悟认真打一架真的还蛮可惜的。
五条悟不知道自己的挚友又在想着要和他干架了，还在那里问五十岚雾：“刚刚那个咒灵也是你搞得鬼吧。”
“哦，算是吧。”
“所以，可以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夏油杰，他快死了，但他的身体还不错，我觉得我可以借来用用。”
“哦对了，这件事他本人也同意了。”五十岚雾非常警惕的盯着五条悟，“所以这具身体我不会再交给你了。”
“外表的样子我可以修改，保证不会被别人发现。你回去跟上层交代的时候就说战况十分激烈，以至于夏油杰最后连骨灰都没剩下，被你一个大招直接扬了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夏油杰虽然三观奇特，和幻术的相性也没悠仁那么优秀，但本身的咒术十分强大。轮回之眼的饿鬼道可以使用附身对象本身的能力，正好弥补了她在咒术上的不足。
很不错的容器，重点是很难得。所以五条悟若是想要回夏油杰的身体，除非拿他自己的身体换。
“……”
五条悟沉默着，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复。
绷带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五十岚雾得以窥探他情绪的渠道。半晌过去后，他轻笑出了声，语气听着似乎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惆怅和感慨：“他同意了啊。”
该说是竟然呢，还是果然呢。
“所以，这就是你刚刚想法设防引开我的原因吗？”
五条悟很是不解：“我像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如果他同意的话，我自然会尊重他的选择。”
“是吗，那就没事了。”
五十岚雾闻言，卸下了大部分用于提防的力气，懒懒散散的向后靠去，将身体重负都交给墙壁来依靠：“不过夏油杰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想聊的吗？”
五条悟反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
“他想问一下，他的家人们都还好吗？”
“应该还不错，毕竟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全部逃走了。”
啊，这。
‘你真惨。’
这一刻，五十岚雾发自内心的同情夏油杰。不过想想他做的事情，她又觉得也不怪这些人一门心思盯着他不放。
夏油杰对此接受能力良好，也很淡然：‘他们没事就好。’
“还有一件事。”
五十岚雾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学生卡。她盯着上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后，认真记住了这个把夏油杰打惨了的少年，然后才把卡扔给了五条悟：“这个记得还给你的学生。”
五条悟接过学生卡：“……啊。”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把这张学生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呢？”
“没然后了。”
五十岚雾说：“他让我跟你说声再见。”
五条悟小声“嘁”了一声，耸了耸肩：“好吧，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跟我走一趟吧。”
“去那儿？”五十岚雾好心提醒道，“这具身体是真的快不行了，你也别太折腾了。”
“放心，不折腾。我只是想找个风景不错依山傍水的地方，替夏油杰送行。”
“嗯？”
……
五条悟指的送行，具体指找个风景不错依山傍水人烟稀少的好地方，让五十岚雾用幻术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然后开了个大。
“可不要小瞧那些笨蛋上层老橘子啊，既然要做戏，那就得做全了。”
五条悟拍了拍手，抬眸兴致缺缺的看了一眼几乎快要被他穿透山丘，便收回了视线：“还有纠正你一点，这不叫开大，这只是普攻。”
“……少玩点游戏吧。”
五条悟笑了笑：“总之呢，现在你自由了。应该不需要我帮忙指路新干线吧？”
“不需要。”新干线她可熟了，尤其是通往仙台的，倒背如流。
她只是还有点疑惑：“那你呢？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
五条悟言简意赅：“哀悼挚友。”
行，有理有据，全套的戏。
五十岚雾毫不留恋，也没有想解释什么的打算，转身就走：“那再见。”
而在目送着五十岚雾离开之后，五条悟安静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黄昏落日，夜幕低垂，才慢慢走开。
他确实在哀悼挚友，但其实也在等待。
等那个故意将他引到夏油杰那边的人按捺不住，过来勘察情况，然后露出狐狸尾巴。只可惜，对方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有耐心。
会是什么人呢？一个阴险狡诈的烂橘子？还是来自别的势力的存在？
啧，真麻烦。
*****
“啧，走快了。”
五十岚雾以手抚额，懊恼道：“忘记问五条悟警厅在哪儿了。”
夏油杰心情复杂：“你……挺有毅力的。”
“还好吧，我觉得这点其实我比不过你。”
或许夏油杰会觉得难以置信，但五十岚雾想去警厅其实并不只是玩笑。有她在，夏油杰根本不会死，毕竟一个死人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容器。她目前虽然没告诉他这一点，但这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
咒术师那边不太合适，夏油杰身份特殊，她送上门无异于白给。但人类的监狱就不一样了，她是真的挺想随便编个理由就把他送进去蹲着的，至于警察不相信她编造的故事也没关系，她有的是方法让他们相信。
在她看来，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附身夏油杰的时候，利用幻术神不知鬼不觉的越狱，反正这又不是复仇者监狱的水牢，越狱应该轻轻松松。而等她离开的时候，就再把人送回去蹲着，也省得他到处去搞事情。
“算了，就这样吧。”
五十岚雾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案。
咒术师的自愈能力一个比一个离谱，她只要帮他撑过了这段时间，现在他身上的这些致命伤也未必就会那么致命了。夏油杰不会一直受伤，估计也不会愿意一直蹲在监狱。她还是别祸害那些勤勤恳恳努力工作的普通警察了。
但也正因如此，她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一次机会。
还是之前那句话，五条悟信任夏油杰。但是她不。
五十岚雾想了许多，但没有显现半分，只平静陈述了一句：“你要死了，夏油杰。”
夏油杰：“我知道。”
“我跟你做一个约定吧，夏油杰。”
跟一个将死之人做约定？
他笑了：“你说说看。”
“把你自己交给我，我会尽可能帮你照顾你的家人。”
夏油杰没有多想，只当她还是在说和他身体有关的事情。如果她愿意帮他照顾他的家人们的话，他自然十分乐意：“可以，那就麻烦你了。”
五十岚雾挑了下眉，翘起了唇角，笑意盈盈道：“不麻烦。”
好啦，束缚完成。
她眨了一下眼睛，原本只是浮于表象的幻术迅速深入到体内，缠绕覆盖在伤口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了那些创伤，甚至还填补了内脏的缺失，以及那只断臂。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间，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如初。而且那并不仅仅只是“看起来”的事情，夏油杰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恢复的生命力。他甚至听见了心脏在他胸腔咚咚跳动着，不再是那般绵软无力的力度。
这是一具真正健全的，充满活力的身体。
反转术式？
不，不是反转术式，甚至无关咒力。
但夏油杰暂时也没心情管他的身体好不好了，比起这个，显然还是那个他在没怎么察觉的时候中招的契阔更令他在意一些。
“……所以，你知道束缚的作用，甚至还会使用。”
而且使用得还很不错，在钻了语言的空子没有那么明确的情况下，也能定下这么有效的束缚。
一般情况下，夏油杰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偏偏这是在他将死也没什么斗志的时候，面对一个连咒力都没有的四处飘荡的异世界灵魂。
“嘛……也就那样吧，五条悟介绍过，没怎么听懂，不过看来我第一次使用它的效果还不错。”
老实说，若不是她回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一个小碎片，恍惚间好像领悟了什么，她也不会去想着要和夏油杰定下这么一个束缚。
而如果没有这个束缚，她大概也不会想着去救夏油杰了。
一个惹事更甚于好用的容器，算了吧，她不需要这个。
比起想方设法劝夏油杰改变理想，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守着她的小容器——哦，算算年纪小容器如今也有十四了，也不需要她守了。
“总而言之呢，事到如今你想太多也没有用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也都要服从我的命令。不过放心吧，我也不至于太为难你，别给我惹事就好。”
五十岚雾想了想，又说：“我承认我确实算计了你，但老实说你也没亏什么，就当从前那个夏油杰抱着他的理想一起，被埋葬在五条悟给你挑的风水宝地了吧。”
“现在活下来的，则是夏油家长。”
“我并不常在这个世界，所以你的家人们你自己记得照顾好。”
嗯，这就是她的尽可能了。不过，确实也没有比夏油杰更适合照顾他们的人选了。
夏油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五十岚雾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说：“那两个小姑娘一定很担心你吧。”
“……”
唉，算了。
夏油杰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软动容了，他想：暂时就这样吧，至于这个束缚，姑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他能理解五十岚雾的行为，如果换他来，他只会做得更加过分决绝，而不会是这么简单轻松的契阔。
不过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他以后真的会遵守约定。毕竟这种漏洞百出的契阔也并非毫无解决方法，而这个世界又时时刻刻在让他更加厌恶着那些非咒术师们。
五十岚雾虽然很聪明，但行动还是过于大胆了，就这么轻易涉足她并不熟悉的领域。
——夏油杰如是想着。
“哦，还有一点，跟你解释一下。”
五十岚雾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低头指着被修复的身体，说：“这不是治愈，而是幻术啦，能骗过自己身体的那种幻术。”
“我可以让你的身体认为它已经痊愈了，自然也有这个能力让它认为它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我觉得你还很有必要认识到一点，你现在已经是属于我的容器了。”
“不是因为契阔，而是因为我的标记。”
五十岚雾不了解契阔，所以也没那么信任契阔。这个束缚说白了只是为了稍微约束一下夏油杰的行为，毕竟她并不是一直都这个世界待着的，甚至还有可能因为意外一离开就是好几年。
所以对于她来说，她给夏油杰戴上的真正的枷锁还是她的标记——作为一个幻术师对她掌控着的容器的标记。
五十岚雾语气淡淡，听不出来是在威胁还仅仅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是属于我的世界的东西，所以相信我，我比你更加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