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豹用这样一段沉甸甸的话作?为开头,陶小霜的心里?就是咯噔一声,毛毛和她的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的抬起右手附在孙齐圣的左手背上。

在她身后的孙齐圣立刻有力地反握住她的手,予以无声的支持。然后,心安不少的陶小霜迎着李豹求恳的热切目光点了点头,“……你说吧”。

“事情要从1967年的年初说起……”李豹喁喁道来。

在1966年以前,作?为北京城里最早的那批大院子弟,林毛毛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虽然是被领养的,可林老爷子和林老太太对她比对亲生的儿子还好,即使她找了一个出身不好的对象,两老也?在她毅然跑到福建结婚的几年后原谅了她。

在运动开始之前,毛毛的烦恼只有两个:一个是她一直不能怀上孩子的事,而另一个则是她在年幼时就失散掉的舅舅。

毛毛的丈夫叫张文,张家是福建莆田的大户人家,虽然张文的父母是支持共产的民主人士,可张家的族人里却有不少人逃到了台湾和香港,而这也?成?了张家的罪状。

从1966年的8月到1967年的1月,远在福建的毛毛和张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李豹和林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毛毛和张文就不见了踪影。一年后,也?就是1968年,林家的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信是毛毛写的,说她和张文正住在亲戚家里,所以那一年李豹到上海来寻找宋茶——毛毛的信里提到了亲戚,林家人就以为她找到了宋茶,正躲在上海。

1970年,林家也出事了,一家人包括李豹都被发配出了北京,然后他们再得?到毛毛的消息已经是1976年,也?就是今年的事了。9月下?旬,毛毛的一个叫许雯的朋友拿着厚厚一叠的信件来了北京。那些信都是毛毛写的家信,是她从香港寄到徐雯家里?让她帮忙收着的。1968年的那一封信则是许雯到北京出差时塞到林家的门缝里?的。

而那些信里写了些什么了?

最开始的一封写着毛毛和张文是怎么去的香港:1967年年底,张家二老死了,毛毛夫妻俩萌生了逃跑的念头,花了3个月的时间两人才从莆田逃到了深圳,然后两人得到了徐雯的帮助,在一个不见月色的晚上偷渡去了香港。

在香港,张文有两个常年给他家寄钱的亲戚,依靠他们,毛毛夫妻俩很快就安稳了下?来。离开深圳前,毛毛和徐雯说好——她会用徐雯堂妹的名义给徐雯写信,徐雯不用回信,收到信后就想法交给林家。可是后来林家出了事,所以那些信就积在了徐雯的手里?。

安稳下来后,毛毛一般3个月写一封信,到了1969年的8月,她在信里?欣喜若狂的道:“爸爸妈妈,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而在1970年8月的信里,她说:“我生下?来一对龙凤胎,我给他们取名叫思棋思画,男孩叫思棋,女孩叫思画,以此纪念我的两个舅舅宋棋宋画!第三个宝宝,无论男女,我都准备叫他/她思茶!”

有了孩子后的一年半里?,毛毛的信越来越薄——她似乎忙于琐事,写信只是为了报个平安,然后在1972年的10月,她的信突然就断了。

到了1974年的10月,徐雯的堂妹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只有薄薄的一张讣告和一本日记。讣告上写着:林毛毛女士于1974年8月20日在香港岛的东区与世长辞。

而那本日记则记录了毛毛在香港的真实生活:刚到香港时衣食窘迫的半年,找到张家亲戚后的安稳时光,怀孕时的喜悦,丈夫的堕落,突然的背叛,紧接而来的小产和生病,然后是被夺走的孩子和死前最后的绝笔……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救救我的思棋思画,他们落在了魔鬼的手里?!救救他们!”

……

三天以后,是深秋时节里?难得的阳光普照的一天。北京城里的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里。

林老太太靠着枕头半躺在后罩房里的把牙床上,侧着头去看窗边正插窗栓的陶小霜,老人的眼里全是笑,“毛毛,看你——好久没回家,连窗户扇子都不会开啦?”

陶小霜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身笑着道:“阿姨,我不是毛毛。”

“又胡说!”林老太太的眉尾竖了起来,皱纹满布的脸上悲喜莫名,“毛毛,我和你爸都不怪你,只要你回来就好,对了,思棋思画呢?你在家信上不是说他们都两岁呢?快叫进来让我看看!”

“……阿姨,他们都不在这。”陶小霜边说边往床前走,她一走近,林老太太就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皮,老人立刻就惊呼:“毛毛!你怎么了,张文他欺负你了?我就说这洋买办的儿子靠不住!果然是对你不好了,他居然敢这么对我的乖女儿!我得?去找你爸,让他好好地教训张文!”

林老太太说着就想下床,陶小霜赶紧上前抓着她的手,急声道:“阿姨,我不是毛毛,我是她的……表妹。我昨天才来的这,你还记得吗?”蛮艰难地把自己降了一辈后,陶小霜一边和林老太太胡乱说话,一边扶着她睡了下?来。

终于,林老太太的糊涂劲过了,她看了眼陶小霜的脖子,眼神清明起来,“……对了,你不是毛毛,你是陶小霜,你的脖子上没有红痣。”

“……对”,陶小霜才松了口气,却被林老太太紧紧地抓住了右手,“小霜,我叫你一声小霜,毛毛最恋家了,你一定要把她……把她的骨灰带回来,把思棋思画也带回来!我求你了,她找了你那么多年,你一定得?帮她!”

“我会的!”陶小霜把林老太太的手放回被子里?,“我会的!千山万水我也?会把她带回来的。”

出了后罩房,陶小霜就看见孙齐圣和林老太太的独子林志一起站在走廊里?。

40岁出头的林志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言谈举止都很沉稳,见她出来了就问道:“小陶,我妈又不记事呢?”

“只是一会,后来她就好了。”陶小霜走到孙齐圣的身边,

从侧厢的窗缝偷偷张望的黄春兰走了出来,“志哥,时间不早了,你去上班吧,我来招呼小陶他们。”

林志点点头,“春兰,记得多做些好菜,”

“我知道。”黄春兰上前挽着陶小霜,“我保准让老夏把掏箱子底的手艺都拿出来。”她笑眯眯的拍了拍陶小霜的手。

林志放心的走了,却不知道他一走,妻子黄春兰就变了脸色。

黄春兰似笑?非笑?的说:“小陶,孙同志,我实话实说吧,自打知道毛毛逃去了香港,我们家就当她死了!这一次的事是林志和我拗不过老太太。其实,毛毛的骨灰就是拿回来了,也?只能偷偷的下?葬——出了这个院门,外面的人可都以为她早死了,至于她的两个孩子更是没法在这待……所以,你去了那边以后,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差不多的话,昨天陶小霜就已经听过一次了——她和孙齐圣在倒座里睡下前,李豹的妻子借着进屋铺被褥的机会说了一番类似的话。当时的话可比现在的要委婉多了,看来黄春兰是怕她听不懂或者是装不懂!

陶小霜挣开黄春兰的手,也?似笑非笑?的道:“我知道的,这话也?是林志的意思吧。”

“那当然。”黄春兰满意的一笑?,“老太太糊涂了,我家林志可不糊涂——毛毛投奔了资本主义,那就是犯了天大的错,林志可不能有这样的妹妹。”拔乱反正,说白了也?是一种乱,这种局势下林家怎么能沾上‘资’字。

黄春兰叹了口气,假惺惺的道:“我们这也?是彩衣娱亲了——把你和孙同志送到香港去,也?是要冒好大的风险的,等你们在那里落了户,就顺便照顾一下?那两个孩子吧。”

孙齐圣淡淡的道:“既然这样,小霜,我们收拾东西,拿上毛毛的那些家信走吧。”

陶小霜看了眼后罩房,“……好。”不管林志和黄春兰怎么想,她答应了林老太太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看着陶小霜和孙齐圣进了倒座,黄春兰轻蔑的一笑?,只要陶小霜乖乖听话,那她和林志也?不介意花点功夫送她去享资本主义的福。黄春兰压根不相信陶小霜是为了救人才答应去香港的,不过是借着这事免去了偷渡的危险罢了。等去了那个花花世界,谁还会为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奔波冒险。

而即使陶小霜想不开,非要乱来,那黄春兰也还有后招——她扣下了林志昨晚交给她的5000块港币。林志固然希望毛毛的事永远不被拆穿,但毛毛毕竟是他的妹妹,保全自己之余,对毛毛的后事和她的两个孩子,他还是想着要照顾一二的,所以他把家里一半的现钱换成了港币(这时人民币和港币的官方兑换价是23:100),准备交给陶小霜带去香港。而心里?早已万分厌烦小姑子的黄春兰则毫不客气的把这些钱都扣下了。

在如今的林家,虽然只有当妈的林老太太还想着毛毛,可林志夫妻却偏偏拗不过她,再是老糊涂了,林老太太也?是铁打的老革命,林老爷子走了,林家的底气可就在她的身上了。

可……我是不会原谅林毛毛的!

黄春兰满怀恨意的咬紧牙关,她的手无意识的在摸着自己的小腹,要不是林毛毛嫁给了张文,林家也不会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她也就不会流产!那什么思棋思画死了都活该,就当是为他们的妈妈赎罪了!

倒座里,陶小霜把睡了一晚的床铺整理好,孙齐圣则把重新规整好的行李箱提到了门前。

李豹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可以去火车站了。”

林家有车,是组织上给林老太太配的——所以力图谨慎的林志一般不用,一边开着轿车,李豹一边用后视镜窥看陶小霜和孙齐圣。发现两人并不是很开心后,他方才开了口,“我没想到……”他把曾经对林志夫妻的尊称咽了回去,直呼其名道:“我没想到林志和黄春兰是这样打算的,我会找机会向老太太拆穿他们的,毛毛的事你们可不能……”

陶小霜和孙齐圣对了下?眼神,然后陶小霜道:“我会完成?林老太太的心愿的。”因为那也是她的心愿。

李豹笑?着直点头,“那就好!”然后又道:“你们先回上海准备一下?,到后天我去上海和你们会合,你们在单位上请长假,还有坐船上岛的事没我可不行。”

……

坐着李豹定的卧铺,陶小霜和孙齐圣回了上海。突然去北京,两人找的理由是孙齐圣神通广大的搞到了去北京进修的机会;而回了龙泉里?后,两人则按着和李豹商量好的说法——因为说得?一口好俄语,陶小霜将?被调去深圳工作?一段时间,孙齐圣也一起调去那边做做老广们的司机。

“是不是广交会那边要人呀?”高?四海一边翻看盖着外交部红章的调函,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进修会结束后,一个干事突然就给了我这个。”陶小霜笑?着答,具体的地方可不能说死了,要不然容易穿帮。

孙齐圣苦着脸在一旁收拾行李,孙奶奶徐阿婆不停的往4个行李箱放东西,他则挑挑拣拣的往外面拿。

两天后,李豹来了上海,有他的工作证和外交部打头的调函,华一和交运很痛快的当天就办好了陶小霜和孙齐圣的停薪留职。

和或惊或慕的同事们告别后,陶小霜3人启程前往深圳。

站在轮船的后甲板上,陶小霜看着逐渐远去的黄浦江,心里?有些酸涩之感,自语道:“万里?飘零子,归期是何期?”

一旁的孙齐圣抓住她的手,豪迈的朗声道:“风走三万里?,从不问归期。”

陶小霜不由就笑?了,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孙齐圣在,所以即使去万里?之外的陌生之地,她也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完结这一卷,今天是很饱满的一章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