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问得轻描淡写,陶小霜却如遭雷击。她的内心深处激荡起很多由来已久的愤懑疑惑和伤心。自己做女儿真是没做好吗?可不管怎样,既然把我生下?来了就该对我好呀!

那声音嗤笑,就你——一个生在旧历的‘小霜’那天就取名叫小霜的遗腹子,还想生下?来就讨人喜欢,你就是个当女儿也需要想着做着当,也需要看眼色的命!

陶小霜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很多不愉快的记忆在她脑中闪过,旋即又黯然退去。在那声音不停的质问下,她内心深处有些与生俱来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破碎。最终,那些犹如翻江倒海般的思想斗争归于了平静,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我已经失去了宋家,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

下?定决心后陶小霜深吸口气,胸口还有些闷疼,她却放下了手。紧张的咬了下?嘴唇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开口说道:“妈,你看要不这?样——让小椿到我床上待一会,好不啦?”

接着她转向高椿说:“小椿,你爬到上铺去,拉上帘子?和蚊帐后再脱内衣,这?样可以不?”

“这?样好!”程谷霞松了口气,对大女儿一点头后,转头对小女儿说道:“小椿,听到没有,我们上床去脱衣服好吧??”

高椿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陶小霜,然后犹豫着点了点头。看她总算是愿意了,程谷霞忙推着小女儿的背催她上床。

陶小霜心中绷着一根弦,拿出十二分的小心盯着两人的反应看。她发现高椿爬上床后,拉帘子?的姿势有些手生,就走到床前,帮她帮帘子?的缝隙合上了。合完帘子?,她想着自己平日和采秀相处的情形,字斟句酌的道:“小椿,要是坐着无聊,床头柜里有几?本书,你想看哪本就拿出来看。”

帘子?后面的高椿感觉有些别扭,陶小霜今天是怎么呢?好像有些奇怪,她一边这样想一边闷声道:“小霜姐,我知道了。”

小霜姐?陶小霜听到这叫法,心里有些苦——高椿在高程两家这?一辈里是最小的小囡,她在程家有采红这个表姐,在高家则有姑姑高三梅生的3个堂姐,加上陶小霜这?个亲姐,足足有7个姐姐,可在高椿的嘴里只有采红是口口声声喊着姐的那个,其余全是名字加姐的叫法。亲姐妹的关系比不上隔房的,陶小霜心里想这就是我们姐妹俩的相似之处吧——自己对采秀还不是一样。

想明白要拉近姐妹之间的关系得慢慢来后,陶小霜也不和高椿搭话了,她走回桌边,端起已放满湿衣服的脸盆。她要抓紧时间去楼下洗衣服。这?种天气里,小件的内衣晾在室内,很快就能干,赶紧洗了晾上才不耽误程谷霞她们回家。

推开了拉门,一只脚都踏进了中卧室,陶小霜却突然停住不动了:自己这?样子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她想起前世宋妈常说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许越是需要人费心的孩子,父母就越是容易上心。

想到这里,陶小霜转过身来,对正用热毛巾擦身的程谷霞说道:“妈,阿婆去查家了,看这?雨势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洗了衣服我还要做晚饭,时间有点挤,等会你能去灶坡间……帮帮我吗?”

程谷霞愣了一下?,转头去看陶小霜。

陶小霜紧张地咬着嘴唇,和程谷霞对视。

“哎呀!”程谷霞啪嗒一声把毛巾丢在桌子?上,“我都忘了,你的病还吃着药呢!这?又洗衣服又做晚饭的,还不得累倒呀!干嘛还等会呀——你去外面找一套你舅妈的内衣裤,我借来穿一次。明天洗好了就还她。小霜,你说你舅妈那行吗?”

“舅妈不会介意的”,陶小霜笑?着点头,笑?得右脸颊上酒窝深深。

过了一会,穿好衣服的程谷霞和陶小霜一起去了灶坡间。

两人在水斗那洗了衣服,等晾好衣服后,时间已经是5点半。想到家里嗷嗷待脯的3个小人和高椿,陶小霜赶紧去开碗柜。扫了一眼后,她说:“妈,阿婆把?菜都理好了的。有茭白、青椒和小豆角。”

程谷霞走到她旁边,把?油壶从碗柜里拎出来摇了摇。到了月末,做什么菜得看家里还有多少油。“今晚我们做小豆角焖茭白,炝青椒吧。”

“好的呀,我来切青椒。煤炉的话,妈你来升吧。”

陶小霜一边处理?青椒,一边和程谷霞说话:“妈,阿婆说以前家里就你的煤炉升得快,还不浪费煤。在解放前,你还靠着这?个在吴剪刀那赚过早饭的,是真的吗?”

“你阿婆还记得这?事呀。那年头家里面特别困难,我和你舅舅他们经常是工作到大晚上才挣到明天的米钱。吴剪刀那时候经常起不来床,就让我早上给?他升煤炉。升一回给?一碗面粉汤吃。”

“面粉汤?那是什么?”陶小霜前世死得早,只吃过六合粉疙瘩汤,还真不知道这?个。

“面粉汤呀——其实就是那年月的面粉里杂质太多,做什么都不行?,只能和水煮熟。”

“哦,面粉汤是这样的。妈,你给?我说说年轻时候的吴剪刀吧——他怎么那么懒呀?”

“不是懒,吴剪刀那时候爱赌钱。”

程谷霞一边做焖锅菜,一边回答陶小霜的各种问题。她心里颇有些感触。平日里总觉得大女儿懂事又能干,所以虽然才16岁,在二哥家里却无论是干活还是说话都有大人的分量;可现在看她这也好奇那也好奇,就觉得徐阿婆常说的那些话好像也有些道理?,大女儿似乎也还是个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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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镇上,灰雾弥漫。

中心广场上,孙齐圣背着陶小霜正走在返回小屋的路上。

陶小霜把?自己心里做的决定告诉孙齐圣,“……以后我会试着和高家人相处,也会像对采秀一样对高椿的。”

孙齐圣知道她决心已下,就说:“过几?天区话剧团可能有苏联的内部电影,我尽量多搞一张票,到时你带高椿去吧。”这?两年里几?乎所有的电影都被禁播了,能去看内部电影还是苏联的内部电影,整个上海就没有不愿意去的人,这?样陶小霜也就不愁高椿不愿意去了。

“大圣!”陶小霜搂紧孙齐圣的脖子?,“谢谢你支持我!……你知道吗——今晚我和妈妈说的话比以前一个月里说的都多。”

说实话,陶小霜真的是特别高兴。因为她发现有些事原本以为很难,真要做了也不是那么难——今晚刚开始时还得她自己主动找话题,程谷霞是有问答问的态度;后来程谷霞也打开了话匣子,还越说兴致越高;到最后连吃饭时两人都说个不停。陶小霜相信这?样的聊天多几?次后自己和妈妈肯定能亲近起来。

“你们说什么了?”孙齐圣问道。

“说了很多事——煤炉呀,天气呀,怎么切滚刀片,怎么去苦瓜的苦味,还有……”陶小霜贴着孙齐圣的耳朵嘻嘻笑道:“我们还说起弄堂里的公厕,我妈说还从没看见你去那里尿过。”

“呵……”

“你到底去过没有?”陶小霜明知故问。她和孙齐圣打小一起长大,连他8岁时最后一次在弄堂里露天洗澡,陶小霜都是看过的。她这么问就是想糗糗他。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墓地,你想好先去哪呢吗?”孙齐圣转移话题。

“恩……我想了3个地方。大华里附近有3个教堂,小玛利亚是因为离得最近,宋家才常去的。其实新教在两条街外还有个小教堂,我们先去那;菲利普路的路口有个祈祷室,它后面也带着个墓园;还有……”陶小霜早在心里把?大华里所在的普陀区里所有天主教教堂列了一张表,按照离大华里的距离从近到远一间不漏。

孙齐圣边听边走,“今天20号,到开学前还有11天,我们把你说的教堂都找一遍,一定能找到宋家的墓。”

“嗯,我也觉得我们能找到。等找到了,我想以后每年去给?他们扫墓……”陶小霜说着话眼泪就上来了,她今天特别容易动情绪。

孙齐圣听到她在抽鼻子?,“怎么呢?”

“我觉得宋家墓地的情况肯定不好——宋家在上海没亲戚的,现在教堂又都被破了四旧;那墓地没人管又风吹日晒的,真不知道被毁成?什么样呢?”

“其实毁成?什么样也不怕,等找到了我们重修就是了。”

“也对,找到后可以重修的。不过要修墓的话,卖毛线的钱肯定不够,还得飞几?组彩虹毛线才行?……”说到这里,陶小霜不禁就皱眉头。在她天鹅绒质地的内袋里正放着9块路牌,这?些路牌价值48个银基尼,所以按说她不应该为几?组彩虹毛线皱眉头的——毕竟一组也才5个银基尼嘛。

可是帐不是这么算的,她和孙齐圣还要攒路牌买老家什的!

今晚巡夜前,她和孙齐圣在小屋里通过翻找金店和首饰店的目录,找到几件很合适作值钱家什的物品,就是价格有点贵——最便宜的一件都要卖250金基尼。

金基尼?当时一看到基尼前面的金字,陶小霜就预感不妙,巡夜人的账册上记的可都是银基尼,换成金基尼是多少啊?两人赶紧去翻镇民手册,然后他俩才知道迷雾镇通用两种金银货币——金基尼和银基尼,8个银基尼=1个金基尼。

按照这个比例,他俩每晚巡夜的工资大约是6个金基尼。那么即使他们一个基尼也不花,要存250个金基尼也得40天以上。更何况今天吃过大餐后两人胃口大开,以后肯定是要天天加餐的——中午时他们吃的蜜汁烤鸡、炸肉排和鲜桃榨汁是镇上一家酒馆的招牌特餐,两人份的售价是5个银基尼,按这?个标准加餐的话……

粗粗一算,陶小霜就发现即使是最便宜的老?家什,他们要买的话也得攒两个月的路牌。两个月——那就是60天!陶小霜一想到自己在外面偷着吃香喝辣,家里人却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个肉菜的日子还要过60天,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所以,想到为了备下?修墓的钱,还要花基尼买‘飞东西’,陶小霜立刻有了一种债务缠身的错觉。这?时,她想起一件事来,就心怀侥幸的问道:“大圣,你说如果我们写信要求,镇议会的改选会不会提早结束?”

“我觉得不可能,选举的程序估计早已是迷雾镇的惯例。”

想到镇民手册上用一个章节来歌颂迷雾镇的千年骄傲贤人议会,陶小霜知道孙齐圣的话没错。可是按程序来的话,新的议会至少在半年后才能产生了。半年?陶小霜心里的黄花菜都凉了。

正如他俩所讨论的:迷雾镇的镇议会已经解散掉了,正在重新改选中。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巡夜人和其助手前晚写的投诉信!

因为自己和孙齐圣写的信,镇议会在两天之内解散了?!这?个事实是陶小霜把?镇议会的通知邮件连看了两遍后才相信的——她虽然知道巡夜人对于迷雾镇来说肯定很重要,但?却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信居然有让镇议会重新选举的能量。

巡夜人在迷雾镇的地位比她和孙齐圣想的要更重要,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如果不耽误谈赔偿的事的话。很可惜事情就是被耽误了——议会都解散了,没人管事,和谁去谈赔偿啊!

总之,议会这?一解散,他们想要直接索赔一件老家什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陶小霜不由叹口气,看来还是老老?实实的上夜班攒路牌吧!

作者有话要说:陶小霜那妈妈就该爱我的梦和骄傲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