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孙猴子来了呀!饭拿来,人可以走了。”宁鸥蹦起来,劈手就把饭盒夺了过来。

为了和陶小霜单独呆一会,孙齐圣起了个大早。等在医院门口,他卡着点把来送早饭的程迎军截了下来;结果一路跑上3楼后,在走廊上他就听见了宁鸥的大嗓门——这电灯泡居然提早回来了。

自从去年陶小霜对宁鸥说了她和孙齐圣偷偷好上的事后,觉得好朋友被孙齐圣带坏的宁鸥只要见到他就是各种的不满、各种的挑衅。

孙齐圣对付宁鸥从来只用一招,那招就是——不理她。于是他绕过宁鸥,径自在陶小霜的另一边坐下,直把宁鸥气得大喊:“孙猴子,你坐下干嘛!”

孙齐圣对着陶小霜帅气的一笑后,把背包放在了床头柜上,把无视进行到底。宁鸥气得直撅嘴。

见他俩这样,陶小霜找到了以往的感觉,她扯扯宁鸥的衣服,“鸥鸥,你也坐下吧,我饿了啦。”作为两人矛盾的中心,陶小霜从来都是和事老的角色。

“哦”,宁鸥就在陶小霜的另一边坐下了。

吃了两顿芙蓉蛋,徐阿婆今天给做的早饭换成了蛋炒饭。陶小霜边吃边问孙齐圣,“我哥呢?”

“大朱和眼镜拉着他打牌了”,孙齐圣说着扫了一眼宁鸥。他一大早把俩人叫醒拖来医院,就是为了缠住程迎军,好让他和陶小霜单独待一会儿,哪知道还有个早回来的宁鸥出来碍事。

感觉到那眼神里满满的嫌弃,宁鸥一边磨牙一边拿眼去瞪孙齐圣。

孙齐圣照例不理她,见陶小霜吃得急,就转身去翻自己带来的绿军包,他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扭开来递给陶小霜,“喝点酸梅汤。”

宁鸥有些好奇孙齐圣给陶小霜带了些什么,就伸着脖子往那包里看。背包里面放着几个渗出油渍的牛皮纸袋,她还闻到其中一袋有万年青的葱香味——那是一种上海特产的葱油饼干,陶小霜从小到大都很爱吃的。

她的心情又开始纠结了,她一面觉得孙齐圣对霜霜好像也不错,可一面又觉得16岁就早恋肯定是不对的。

陶小霜的肚子早饿了,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盒的炒饭。吃完口渴的她接过孙齐圣见机递来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后,眼角瞟见宁鸥探头,以为她也渴了,就问:“鸥鸥,你要喝吗?”

“嗯”,宁鸥接过水壶,闷闷的喝了几口,陶小霜这时也发现孙齐圣买的几袋好吃的了,她拿出来分给宁鸥和孙齐圣,嗜甜的宁鸥吃香脆饼、糖麻花、孙齐圣则是荠菜春卷、葱油饼干,有东西吃两人总算是消停了。

陶小霜看着炒饭里金黄的炒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从前天昨天的芙蓉蛋到今天的蛋炒饭,二舅家这一旬的蛋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回忆‘旧事’时,让陶小霜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是这时候的中国居然流通着两种货币,一种自然是人民币,一种则是各种票证了。这时候,日常吃穿用所要用到的大多数商品都是凭票供应的。在陶小霜的记忆里,光是吃的票就有粮油票、猪牛羊肉票、鸡鸭鱼肉票、糖类票,豆制品票等等各种票;而穿的和用的票就更是五花八门了:什么闹钟票、木床票、自行车票、手表票,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至于蛋票,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用来购买鸡鸭蛋的票。

这两年里,因为受到全国铁路运输时有中断的影响,上海的物资供应总是处于时多时少的窘迫状态——少的时候很多,多的时候很少。

这种物资供应的窘态自然也表现在蛋票上。

因为夏季是禽蛋的淡季,所以今年的梅雨季后,每月里的蛋票对应可买的鸡蛋从一斤半减到了一斤二两,而且票要一月一发——月初发下联单的小三张,分为三旬用。比如8月发的票,1日到10日用上旬票,可买四两,11日到20日用中旬票,也可买四两,以此类推;一个月内,旬票可以挪后用,但不能提前用。这么复杂的规律陶小霜还能‘记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按照这个规律,陶小霜轻易就算出了这两天为了给自己做病号饭,二舅家里8月中旬的蛋票是用完了的。

蛋票是由居委会按着户口发放的。发放时,户口又分为大小户,5人及以上的家庭是大户,5人以下的则是小户;大户是上述的一斤二两,小户少二两,只有一斤。二舅家是大户,但户口上只有6口人,陶小霜的户口跟着母亲落在高家,程迎军则按政策是临时户口。

又因为城市居民的粮食关系是跟着户籍走的,所以陶小霜在二舅家住了10年,她的所有票证都是先发在高家,再由母亲带给她——别人是一次分配,到陶小霜这里就是两次分配。

陶小霜记得高家不会扣下自己的票,但也不会‘调剂’票给自己。哪家哪户没有个大病小灾的时候,所以像她这次一个人吃了一家人一旬鸡蛋的情况,其实在这个年月里很常见;一般类似的情况发生后,都会在家庭内部进行调剂——也就是一家人扯着用,实在不够的话还可以在亲友间再借一点。

但发生在陶小霜的身上就不行了!

如果是两天前,事情会这样发展:徐阿婆根本不会向母亲提起蛋票的事,二舅和二舅妈也会认了这损失,可陶小霜怎么能搞浆糊呢,她只会两个月都不碰鸡蛋,直到把‘债’还清。

而现在嘛,只要再等上几天,她就能轻松还上‘债’,几张蛋票算什么,以后就连鸡蛋——她都能想买就买、想吃就吃!不止鸡蛋,大肉、荤油、水果、糕点,以后她都可以尽情的吃!吃饱!吃好!

想到这里,即使两世为人,前世还曾在上海滩见过些世面,陶小霜也不禁心头火热。饿也饿不着吃也吃不饱的苦日子一过就是16年,现在总算是要结束了!

……

1949年,新中国成立。统一的国土带来的不止是和平,落后的农业生产、薄弱的工业建设完全跟不上新中国添丁增口的速度,于是,社会物资尤其是粮食的极度短缺让统销统购、定量供应成为了大势所趋。

1955年,全国开始实行粮食计划供应,于是粮票、粮证出现了——从此吃米面等主食光有钱不行了,还要票。

然后是肉票、油票,紧接着各种日常副食品、日用工业品也纳入了计划供应的范畴,于是副食品供应本、工业券等也应运而生了。

到了1968年,城市里的家家户户都把粮本和户口本放在一起,家庭的生活开销除了算工资外还得想想自家的副食本、煤本、工业券等等。

根据供应情况的变化和紧俏程度的不同,各种物资对应的票或证能买到的东西的种类和数量也是会变化的。陶小霜还记得在1960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时,沪上的肉票在年初时能按票值实买,到了年中就要‘节约’一半,等到了年尾更是拿着票也无肉可买了。

当然,各地的情况不同,物资供应也不同:有一年供应不上的时候,上海发过抹布票和牙刷票,可把阿拉们惊倒一地;而在一些偏远的小地方,听说常年都发火柴票、绒线票、针票、各种票——这些在上海都不用票。

另外,还要注意各种票证不同的使用期限和使用限制。比如这时出远门必备的全国通用粮票,因为其主要供异地出差的办事人员和地方调拨使用,所以使用期限至少是一年,使用范围则是全国。

而地方粮票就寒酸不少了,比如上海的地方粮票,那都是一季度一发的,用不完就过期作废,而且只能在上海境内使用。当然,例外也常有——去年里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沪上的各家大饭店居然只收全国通用粮票,反而不要本地的粮票了。

简而言之,这个年月的中国正处于一个票证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票证已经遍及整个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各式票证的分配和使用极其复杂多变,说夸张一点,怎么得到和使用这些票证甚至都成了一门过日子的学问,精通这门学问才能当好家过好日子。

在这个特殊的年月里,从小寄住在舅舅家里等着二次分配票证的陶小霜很少有吃得好、吃得满足的时候。而口腹之欲长期得不到满足,人类就会对吃这种行为产生出贪婪的欲/望,陶小霜也不例外。

再美好的想象也是以后的事,眼前的早饭才是能马上吃进嘴里的食物。这种想法充满对食物的执着,在60年代里却是社会大众普遍的思维逻辑。

所以,只是憧憬了一下以后大吃大喝的好日子,她就被饭盒里发出诱人香味的金黄的煎蛋和油汪汪的米饭拉回了神。吃几口炒饭就喝一口酸梅汤下饭,她很快就把一饭盒的炒饭全吃下了肚。满足地放下饭盒,陶小霜想了想,对孙齐圣说,“大圣,你也去打牌吧,有宁鸥陪……”

一旁的宁鸥抢着说道,“对,我们不需要你,女同学聊天,男同学走开!”

孙齐圣把装满葱油饼干的袋子交给陶小霜,说道,“聊饿了就吃点”,说罢转身走了。

……

上午十一点,白炽的烈日开始升向天空的最高点。

聊累的两人赤脚朝外,横躺在床上。

“霜霜,昨天我遇到倪爱蓉了。”宁鸥很突兀的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陶小霜不由楞了一下。然后,她想了一会才想起了倪爱蓉是谁。

倪爱蓉其人曾经和宁鸥一样是陶小霜最好的朋友。蓉蓉、鸥鸥、霜霜,两年前三人曾这样亲密的互喊小名。

陶小霜上小学时,三人恰巧分在了一个班里,从四年级到小学毕业,倪爱蓉都一直是班长,而陶小霜一直是文艺委员,宁鸥则是雷打不动的体育委员。

上了初中后,倪爱蓉和陶小霜都考进了第9中学,宁鸥搬了家转到了其它的学校,但三人的感情却是越来越好了。陶小霜记得自己和倪爱蓉总是一起上学放学,星期日还叫上宁鸥一起去市中心的大马路逛街。

直到两年前,那场大运动改变了一切。激烈的派性斗争,血染的两条路线,社会动荡中,所有人都必须选择一个立场:是做造反派,还是做保皇党,或者是做个逍遥派!倪爱蓉选择做了个造反派,陶小霜和宁鸥却无心运动所以做了逍遥派,于是三个好朋友开始渐行渐远。到了1967年复课闹革命时,有一件事使两人和倪爱蓉之间出现了彻底的裂痕。

复课后,倪爱蓉作为运动活跃分子带头批判年级里的逍遥派,她‘大公无私’点了陶小霜的名,在全校大会上说陶小霜是消极分子,自己誓要和这个拖革命后腿的坏朋友断绝关系!

被好朋友突然捅了一刀,陶小霜那时的心情真是既惊讶又愤怒,不过她并不害怕,因为无论是从陶家程家甚至是她户口所在的高家来算她都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出身。

事实上这几年里能当逍遥派的人大都出身好,要不然哪容得他们置身事外呀。有出身好这块免死金牌在,学校里批判逍遥派的运动很快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的一年里陶小霜在学校里也常和倪爱蓉照面;每次遇见她,陶小霜总是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开。

如果是以前,陶小霜还会为好友的背叛伤心和不解,现在的她却一下就放下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和倪爱蓉已经不是一路人了呀。

想明白后,陶小霜就问道:“鸥鸥,遇见她之后怎么呢?”

宁鸥脸色有些不好的说道:“当时我正下船,没留意到她,是她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的。她和我说,警备区文工团到你们学校招人,就两个名额,你们学校革委会推荐后她被选上了。”

“哦,是吗?”陶小霜不知道文工团的事,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这时的陶小霜已经能很客观的看待倪爱蓉这个曾经的好朋友了:这人聪明又漂亮,但是功利心很重,她说过她做造反派就是为了能继续上进。所以,66年红卫兵大串联破四旧时,陶小霜从早到晚待在同寿里的二舅家帮着外婆做家务,宁鸥则趁机学会了蝶泳和滑冰;与此同时,倪爱蓉却是学校大批判专栏的积极投稿人和学校里活跃的运动员。她做了两年的积极分子,不就是为了让掌握学校大权的革委会对她另眼相看吗?

宁鸥脸色有些犹豫的接着说道,“霜霜,她还和我说,名额有两个,本来有老师推荐你的,可革委会里有人说你是逍遥派,就……”

说完宁鸥担心的看着陶小霜。

陶小霜一听之下,确实有些懊恼:如果能进文工团,那毕业分配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可再一想,要让她去做积极分子,去批/斗抄家什么的,她是真的做不到。以前的陶小霜很想留在上海,现在的陶小霜就更想留在上海了,这是她两世的故乡呀!

但是,她想要的好日子是能挺直腰板过的好日子,做了那些事还怎么挺得直腰板!所以,陶小霜不后悔自己在这两年的大运动里做逍遥派的选择。事事难两全,不违背良心,才能做最好的自己。

于是陶小霜笑着说道:“鸥鸥,没什么的,错过了文工团,不是还能进厂嘛!只要能进厂,我还是能留在上海的啦。”

宁鸥松了口气,然后她看了一眼手表,惊呼道:“天啊,12点了!我妈还特别说了,让我12点回家吃饭呢……不行,我得走了!”

说完话,宁鸥慌忙穿上鞋,站起来就往外跑。

“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他们等。”陶小霜大声提醒她。

“知道了。”

宁鸥走后,陶小霜又睡起觉来,想到以后每晚都要巡夜,她已经有变成懒虫的觉悟了。

这天的晚饭是糟毛豆、肉沫土豆丝配稀饭。陶小霜实在是馋肉了,稀饭和糟毛豆一口没吃就先把肉沫土豆丝全吃掉了。吃完,她都笑话自己居然一点不觉得咸,还只觉得香。

她吃饭的时候,程迎军和孙齐圣他们又在一旁打扑克。

到了8点半,牌局结束时孙齐圣全胜,朱大友输得最惨,一张脸贴得跟白无常似的。

“孙大赢家,你负责打扫战场……我们先走一步。”庄沙提议道,朱大友附和着点头。

程迎军听了这话,自觉自己是半个东道,就说道:“大圣,要不我留下来帮你好伐?”

“不用!”朱大友、庄沙忙拉着程迎军就往外走,作为孙齐圣的铁杆兄弟,他俩哪能让程迎军留下来碍事呀!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的护士们笑着让他们明天接着再来打。

陶小霜听到了,不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孙齐圣,“怎么回事?”

孙齐圣收着扑克,解释道,“我打了两瓶酸梅汤到护士站,慰问了高温下坚持工作的医务人员……”借着蚊帐的遮掩,他弯下腰凑到陶小霜的耳边,小声说:“等会你要渴了,就去护士站倒,我和她们说好了的。还有,我带了水杯来,放抽屉里了”

“嗯,好的呀”,陶小霜也小声回道,声音低柔。

想了一晚的孙齐圣忍不住在她莹白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陶小霜吓了一跳,忙推开他,脸上顿时红霞一片。

305室设有8个床位,这几天病人正满员再加上来陪床的亲友,足有十多个人在,电灯的瓦数也很足,整个病房明亮喧闹——这就是一公共场合,要是被人看见就遭了!

后怕的陶小霜又害羞又气恼,压着嗓门低喊:“小赤佬,明天你不准来医院!我要好好休息。”

偷香得逞的孙齐圣伸手抓住陶小霜的手,一脸凛然之气的说道:“陶小霜,媳妇儿,都是我的错,我应该……”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变,看着陶小霜笑得意味深长,“……昨晚偷偷地多亲几下!”

“臭流氓!”陶小霜彻底恼了,她挣开手,“孙猴子,出院前我都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她又大声宣布道,“孙齐圣,探病时间要到了,一张牌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快走——打扰到别人休息就不好了!”

孙齐圣见状就往后退,转身前做了个口型:后天在家见!

直到关灯时,陶小霜都有些费解,都两世为人了,自己的脸皮居然还是没有孙齐圣的厚,这不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