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婆去护士站时,已经振作起精神的张丽和同事们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刚好看到了徐阿婆交上来的输液单,见是陶小霜,她忙和原本正负责305号的张护士商量:“张姐,这份单子让我去吧!”

张护士点头后,架上输液瓶,张丽推着架子和徐阿婆一起去了305号病房。

虽然换了床位,可张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陶小霜。那靠着床头的雪白脸庞上不带一丝血色,却更突显出一份眉黛睫浓的丽色。

张丽推着架子大步往里走,她心里一边为这小囡的好相貌咂舌,一边为自己差点让她残废而感到内疚和惭愧。虽然心绪不宁,但她的业务熟练,挂瓶扎针一溜就干了下来,毫不耽误事。

于是,陶小霜的左手腕很快就被戳了一针。

她边输液,边劝说徐阿婆回家:“外婆,你看我人都醒了,不用看护了。家里面的事多,你就回去吧……晚上也不用我妈来陪床了。”

这两天两夜里,徐阿婆守白天,陶小霜的妈妈程谷霞则在晚上来医院陪床。陶小霜自觉加上前世的20年自己都算是36岁的高龄了,住个医院哪里还需要人专门看着呀!徐阿婆累了好几天,应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而且有徐阿婆在,陶小霜和孙齐圣要见面就不方便了——两世就这么一个恋人,陶小霜心里其实蛮想和孙齐圣‘久别重逢’的。

“不行,没人陪着,你一个小囡独个儿待着哪行呀!”外孙女才刚生了场大病,一个人待在医院里,徐阿婆哪里能放心。

张丽的心里本就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弥补,听到这里,连忙说道:“这位阿婆,你尽管放心。有事的话,只要到护士站喊一声,我们肯定随叫随到的,为人民服务嘛。”

陶小霜见突然冒出个救兵来,连忙接话道:“外婆,这位护士也说了,我要是有事可以找她们的,你就放心回去吧。”

张丽连连点头:“对!对!有事就去找我,这几天里我都负责这间病房的!”

徐阿婆被外孙女一再劝说,又见负责的护士这么热心,也转了心思。她想了想,问道:“要不这样——这两天就让你迎军哥来医院里给你送饭,顺便在白天里陪你。到了晚上,你就一个人,好伐?”徐阿婆提到的迎军哥指的是陶小霜的大表哥程迎军。

陶小霜赶紧点头,“这样好,外婆,你就放心回去吧。”

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外孙女几句后,徐阿婆走了。

张丽扶着陶小霜去了趟厕所。

“陶同学,你要有事,就到护士站来……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个话给我,好伐?”说着话,张丽把输液架摆弄好。

“好的呀,张护士,太谢谢了”,回过神的陶小霜忙笑着回道。

张丽脸都烧起来了,又不想自己拆台,只能留下句‘你只管来’就匆忙离开了病房。

一瓶葡萄糖吊完时,陶小霜转头对床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这位夫人,请帮我叫一位护士来拔针可以吗?”

那中年妇女惊讶道:“夫人?你这小囡病糊涂了吧?”

“啊?”陶小霜发现自己口误了,居然叫了夫人,忙道:“这位阿姨,我烧退了人刚醒,确实有些糊涂了。”

那妇女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出去叫人了。叫来的不是张丽,而是个中年护士。这护士掏出手绢抹抹头颈上的汗,就开始动手拔针。

“手不动!”护士说着,技术娴熟的抽针,止血,最后用棉团按住针孔,“好了,按着不动等止血……”

说完,护士转身就要走。

“等等,护士小……”陶小霜差点又口误叫出护士小姐来,她停了停才继续说道:“护士同志,休息室是这层楼的哪一间呀?”孙齐圣既然还没来,陶小霜就想先去找值班医生给受伤的手臂和膝盖上药。

护士面色有些不耐,还是回答道;“312室……对了,你什么事?”

陶小霜抬起右手,让她看手臂,“主治医生让我去搽药。”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就是。”

那护士匆匆的走了。躺在病床上,想到自己刚才的两次口误,陶小霜又在心里补上一件接下来需要做的事:趁着住院的这几天,自己可得好好适应一下如今这年月了,现在可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又在搞无产阶级大运动,前世的经历可以借鉴但绝不能显露人前。

怕再口误,陶小霜在心里对自己连说了几遍:“记住:见人叫同志!叫同志!”才出病房去找休息室了。

……

休息室里,值班的女医生把陶小霜的右手从大臂到小臂都涂满了紫药水。

“还要涂膝盖……”女医生说着让陶小霜站起来。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半掩的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来。然后,三个个头很高,都穿着背心短裤的半大少年冲了进来。

三人中较矮的那个少年喊道,“医生!有病人情况反复了,楼下正找你呢!”

另一个戴眼镜,样貌斯文的少年紧接着道:“医生,二楼有人休克了,家属让我们来叫你你赶紧去吧!”。

“是哪一床的?”女医生站起来,急忙往外走。

“不知道呀,我们也是突然被人拉住的。”

“快去吧,急死人呢!”

女医生从药柜里拿了几样小器械,往白大褂的两个大口袋里胡乱一塞,急匆匆地出了休息室,大步奔楼下去了。两个少年小跑着跟了出去。

然后,又是啪的一声,一直没有开口的第三个少年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了。

这第三个少年就是孙齐圣,他看来又高又瘦,带着男孩长个时特有的瘦骨嶙立的感觉,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却已经有了几分纯男性的硬朗轮廓。打进了休息室,他的一双眼睛就笔直的盯着陶小霜看,与此同时,陶小霜也盯着他看。因为混乱的记忆,这个恋人让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即使以陶小霜两世为人的眼光来看,孙齐圣也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他的脸型轮廓分明,和比例极为匀称的头颈搭配后,让他有了一种醒目的雕塑感;那长眉俊目、挺鼻薄唇的五官十分俊朗不说,他的眼神中还总带着几分天生的桀骜不驯。

陶小霜被孙齐圣用灼热而专注的眼神注视着,突然感觉到有些羞赧,她不由扭头去看身旁的药柜。她这一扭头,孙齐圣却像得到什么信号般,人立刻扑上前来,那动作之快猛简直让闷热的休息室内刮起了一道旋风,然后陶小霜就被孙齐圣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孙齐圣把双臂伸展到极限。他真想把陶小霜禁锢在自己怀里永远不放开。天知道,这两天里孙齐圣无数次想这样做,可是陶小霜的身边总是有人在——于是这个拥抱就紧到了陶小霜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孙齐圣把头埋在陶小霜的肩脖处,想去感觉她血管的脉动,颈间带汗的肌肤腻滑,他不由得用鼻子去蹭那微微凸起的青色。

灼热的鼻息使陶小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他,相反陶小霜伸还手环住了孙齐圣精瘦有力的腰。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似在喃喃自语,“大圣,你怎么才来——你知道吗,我好像死了一次,好可怕……”

孙齐圣的外号叫孙大圣,凡是认识的熟人几乎都直接叫他大圣的。这事陶小霜一见他的本人立刻就想了起来。

“我都知道的,别怕,我一直在呢”,孙齐圣在陶小霜的耳边轻声说道,他和陶小霜同岁,都是16岁,声音虽然是少年变声时特有的公鸭嗓,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很让人很安心的笃定感。

自苏醒后陶小霜心里的情绪就一直大起大落的,怕惹人怀疑,她只能一直忍着压着,现在听了这话,她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然后满腹的纠结都化作了一场嚎啕大哭。

孙齐圣一时真是被吓到了,十分好强的陶小霜何曾这样哭过。他忙松开环抱的双臂,一边抬手去轻拍她纤细的肩背,一边嘴里说道:“陶小霜,小霜,媳妇儿,没事了,我们不哭啊……”

陶小霜理都不理的径自埋头大哭。

孙齐圣看着陶小霜头顶的发璇随着哭声上下起伏,又见她连往常绝对禁止自己叫的媳妇儿也完全不理会了——其实陶小霜是还没想起这事来,就知道陶小霜这次是真吓坏了。他皱起眉头,只觉得陶小霜都要把自个儿给哭化掉了。

有两辈子伤心事可哭的陶小霜哭得那叫个涕泪纵横。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擦眼泪鼻涕,很快,的两只手背都不够用了。孙齐圣见状忙贡献出自己的手背去帮她擦脸。擦的时候,他嘴里的话也没停,“不哭了,不哭了……”

总想和陶小霜亲近,被骂臭流氓也甘之如饴的孙齐圣这次很老实,可惜,门外他的两个好兄弟不信。

把值班医生哄去了楼下,顺利脱身的朱大友和庄沙正靠在门上。

放哨的两人听着门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停了下来。朱大友用手肘给了庄沙一下,那眉眼下垂总给人老实无害错觉的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

“孙大圣和陶小霜肯定在……”说着他两手握拳,翘起大拇指,把指腹贴在了一起。

庄沙推推眼镜,似乎不屑理他,然后侧过脸,把耳朵贴在门壁上。

朱大友见了忙照做。

陶小霜丝毫不觉门外有人偷听,她正寻摸自己的手绢。

突然,只听“呃”的一声,她打了个嗝。

“离远点,你好臭,熏到我了……”陶小霜用手推孙齐圣。

孙齐圣顺着力道退开两步,低头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嗅——他在医院里守了两天一夜,没正经洗澡也没换过衣服,如今自然是一股浓浓的汗味,至于臭嘛……

他正准备上前让陶小霜再闻闻,陶小霜就又打了个嗝。然后是捂着嘴也没能阻止的第三个嗝。

一边打嗝,陶小霜一边瞪着孙齐圣,这坏猴会揭穿自己是哭到打嗝的吗?孙齐圣爱捉弄自己的事陶小霜也想起来了!

事实证明作为青梅竹马,即使记性不好了,陶小霜还是很了解孙齐圣的;就见孙齐圣双手抱胸,扬起眉梢,对着一脸警惕的陶小霜咧嘴一笑,直笑出了满口白牙,那摸样看来真是又坏又痞——陶小霜发现自己以前总爱叫他小流氓还真没冤枉人。

“不准笑!”陶小霜扬手在他的胳膊上打了好几下。

“啊!”孙齐圣夸张地呲牙咧嘴,直把浓眉俊眼都挤成了一团。

“噗”,陶小霜被她逗笑了,她的右颊上笑出了一个俏丽的酒窝。

孙齐圣竖起手指作势要去戳那小窝。

“哎呀,你干嘛……”陶小霜扭身躲避,孙齐圣立刻扑过去,作饿狼扑羊状。陶小霜往左右两旁不停的躲闪,突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孙齐圣还教过自己几招防身术的!于是她照着记忆对着孙齐圣的鼻子就是一个直拳。

孙齐圣轻松偏头躲开了,嘴里还道:“你要使上腰部扭转的力量才行!”

陶小霜道:“好呀,看拳!”右脚却踢向他的小腿。

孙齐圣半弯腰伸手抓住她的脚,道:“这次的声东击西做得不错!”

“放手!”

孙齐圣就笑嘻嘻的放开了。

两人正嬉闹,突然,门开了条缝,庄沙探头捡来小声道,“大圣,陶小霜,程迎军正过来呢!”

走道上,程迎军热得满头大汗,出了病房后,他急着去休息室找人,却被迎面跑来的朱大友拦了下来。

朱大友一伸胳膊勾住他的肩,“阿军,好巧呀……你这是?”

程迎军抓起衬衫抹了一把汗,“我妹妹陶小霜病了,正在这里住院呢,我来给她送饭的。对了,孙大圣就住我们隔壁呀,他应该知道的啊?”

“哦,不、不,大圣不知道的,他也住院了……”朱大友眼珠一转,也不等程迎军问,就说道:“前几天我们不是和那帮体校的小赤佬打过一场蓝球赛吗,大圣那次出了点事。”

“那场球我去看了的……对了,大圣出什么事呢?”

朱大友撇着嘴角回答道:“邹力那戆大输不起,故意在比赛时把大圣撞地上了……这两天里他一直有些头痛,唉,都在这医院里呆了两天了!”

说这话时朱大友一脸丧气,程迎军立马就信了,就是不知道被打成猪头的邹力如果听到了这话,会不会哭昏在公厕里。

“迎军哥,你来了。”

两人正聊着,陶小霜红肿着眼睛走出了休息室。

“陶小霜,你也住院呀?我叫孙齐圣他们上来看你……阿军,等会一起打扑克。”完成任务的朱大友撂下话一溜烟跑没影了。

程迎军挠挠头,喜上眉梢。说起来,他比1952年出生的孙齐圣三人还大一岁,可在三人打遍洪阳街无敌的大名震慑下,被邀打牌,程迎军一时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迎军哥?”陶小霜见他发呆就唤他。这表哥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一样,有程家人的大眼和圆脸,看来就老实可喜。

程迎军回过神来,忙关心表妹,“小霜,你没事就好,我们担心死了……”

“我没事了,放心吧。”

……

回了病房,坐在床沿,陶小霜和程迎军一起吃晚饭。她的那份和中午一样,一半是稀饭一半蒸是芙蓉蛋,只是多了一小碗下饭的酱茄子;程迎军的那份则是一饭盒的白米饭和一小碗的酱茄子。感觉好久都没吃白米饭的陶小霜好想和他换一换,想到自己的肠胃可能受不了才算了。

程迎军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一盒饭吃得干干净净的,他摸了摸肚皮,只觉得半饱。于是照常在饭盒里倒上了热水,水面上浮起些许油花,这一点油荤他也不准备放过,放冷后就喝下肚。

陶小霜见状也倒了一饭盒热水——天热又没带杯子,她渴了总要喝水的。

“一床,这是今晚的药……”

作为值班护士的张丽来巡房了。巡到陶小霜时,张丽格外仔细:发了医嘱的消炎药后,她给陶小霜的膝盖搽了紫药水,然后量了体温看了舌头,还做了些额外的检查。

巡房结束后时间已近黄昏,陶小霜就叫程迎军回家去。感觉被朱大友放了鸽子的程迎军有些失落的走了。

在公共浴室里痛快地洗了个澡,等他回到305室时,陶小霜已经睡着了。

孙齐圣不舍得叫醒陶小霜,就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屈着长腿,吃起了晚饭。

一边吃,一边看着陶小霜恬美的睡颜,两天未眠的孙齐圣被勾起了睡意。于是,草草吃了晚饭,孙齐圣趴着床沿一直睡到了晚上8点半。彼时,住院楼的高音喇叭里正重复播放着播音员‘今天探病时间到此结束’的广播声。

孙齐圣离开的时候,陶小霜睡得正熟。在她的梦里,巡夜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