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霜心里正庆幸,护士长走进了305病房。她几句话就问明了情况,忍着怒气,护士长叫来了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给陶小霜做了全身检查,随即神情轻松的道:“没什么大问题。为防万一,住院观察两天吧。另外,这右手和膝盖需要去值班室擦些药。这位小同志,你现在起得来吗?”

“恩……好像不行”,陶小霜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没力气,尤其是右半边,一动就隐隐作痛。

见陶小霜尝试后确实起不来身,许医生就开了张葡萄糖的输液单,让她输完液后再去休息室找值班医生擦药。

许医生和护士长走了。徐阿婆想起外孙女两天没吃饭,就连忙拿出一个板砖似的铝制饭盒说道:“小霜,你肯定饿了吧,快起来吃点东西。”

陶小霜趴卧在床上,正努力回忆和琢磨自己的‘往事’。

见外孙女不理自己,徐阿婆有些担心的问道:“小霜,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啊,没有的,外婆,我没事!”陶小霜回过神来,立马就看见了饭盒。“唉呀,外婆,我觉得好饿,我吃了哦!”

一边说话陶小霜一边倚着床头坐了起来。她打开饭盒,低头一瞅,人就愣住了。那饭盒装得满满的,里面一半是熬得粘稠的米粥,另一半则是淡黄色的膏状物,温热微香中带着嫩豆腐般的绵软,正是一道蒸蛋羹——这个菜在饭店的菜单上有个讲究的菜名,叫芙蓉蛋!

居然是芙蓉蛋!陶小霜想到宋妈,眼里立刻泪如泉涌,怕人看见,她立马埋下头去。

“小霜,快吃啊!你妈可说了,昨晚你说胡话时就念着要吃蒸蛋呢。”徐阿婆催促外孙女赶快吃东西。

“嗯”,含糊的应了一声后,陶小霜伸手接过徐阿婆递的汤勺,埋着头,一勺一勺的舀着吃起来。

她深深的埋着脸,好让自己能静静地为宋诗流一会泪水。很快,无声的眼泪就泛滥成灾,从她的下巴连珠似的滴落到饭盒里。和着自己的眼泪,陶小霜慢慢的把一饭盒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她赶紧从床头柜里找出条毛巾,把满脸的泪水给全抹了,徐阿婆已经累得一脸的憔悴,不能再让她担心。

一会后,徐阿婆拿着输液单去找值班护士了。醒来后过了几个小时,陶小霜总算有了独处的机会。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梳理一下自己混乱至极的思绪。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刚梦回了前世,又才记起今生的‘往事’,陶小霜不自觉的以旁观者的角度做了回自己人生的‘山外人’。如果说宋诗的人生是因为乱世才凄惨的收场的话,那陶小霜的人生就因为身世而凄惨的开场。

陶小霜的父亲叫陶庸,母亲叫程谷霞,两人相差12岁,在解放前的1948年,16岁的程谷霞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才认识不久的海员陶庸结了婚。

1951年的年末,陶小霜还未出生,父亲陶庸就遭遇船难去世了,程谷霞一年后就和扫盲班的代课老师高四海结了婚,再一年后,只小陶小霜两岁的异父妹妹高椿出生了。

据徐阿婆说,程谷霞曾多次去位于郊县的陶家老屋,想探望女儿,陶奶奶却从不让母女俩见面。

所以,直到陶奶奶生了重病,在她的病床前,6岁的陶小霜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妈妈,同时也第一次见到了妈妈新的家人。陶家人丁单薄,陶奶奶只有陶小霜的父亲陶庸一个孩子,所以在她死后,陶小霜就需要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在陶家远房亲戚的说合下,高家也同意了这事,可他们要求陶小霜改姓高,这一点陶奶奶怎么可能同意呢!于是,很多次激烈的争吵后,在那一年的隆,冬陶小霜开始了自己在二舅家长达10年的寄居生活。至于母亲程谷霞,则每个月按时给予生活费,同时定期去二哥家看望。

虽然没有了爸爸和陶奶奶,和妈妈的关系又很是疏远,但陶小霜在爱屋及乌的徐阿婆和老实善良的二舅夫妻的身边也顺顺利利的长大了,不害羞的说一句:从小到大,无论在二舅家所在的同寿里,还是在学校里,陶小霜都是大人们拿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

虽然有外婆等亲人的爱护,但没有爸妈总是不一样的,在闲言碎语里长大的陶小霜早早就明白了一点:自己要做得比那些有爸妈的孩子更好,才能不被别人当做没爸没妈没家教的孩子。

乖巧懂事,学习好,将来肯定能有出息……为了这些话,陶小霜从不做大人不让自己做的事,还努力学着烧饭和做家务;在学习上更是下足了功夫,加上脑子也聪明,在小学毕业时她以各科满分的毕业成绩考上了第9中学——虹口区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进了9中后,13岁的陶小霜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做个女干部,比继父高四海的港务局电信科副科长更大的干部!

回忆到这里,陶小霜觉得自己那时真是好小心眼呀——不过就是经常被高家人讥笑罢了,居然就把人生目标定得这么直接!

要是让现在的陶小霜再定一个目标的话,那只会是:从今尔后,她一定会过上好日子,好到让那些总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小人们都闭嘴,一辈子的闭嘴,顺便也让狗眼看人低的高家人好好后悔去!

然而,如果没有做那个奇怪的梦,如今的陶小霜可能连原本那个小心眼的目标也实现不了了。

因为,两年前也就是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开始了,大学停止了招生,中学里也不再正常上课。到了1968年,也就是今年,高考还是没有恢复,作为名义上的初中毕业生,陶小霜不能再读书了,她需要面对的未来是离开上海去下乡或者留城分配进厂。

陶小霜自然想留在上海,可进厂的名额很少,先要学校批,然后还要看户口;而照着沪上的政策,一户人家能有一个孩子留城进厂就很不错了。陶小霜的户口挂在高家,偏偏高家的独子高椹只比她大了一岁,也要在今年参加分配,陶小霜已经记起一个月前,为了自己和高椹毕业分配的事,徐阿婆已经和找上门来的高家阿婆大吵过一架。

高中没得读了,大学也没得考,进厂当个工人都很难,即使有了名额还要和高椹争,高烧前的陶小霜真是遇上了大麻烦!

而现在嘛……

她在病床上翻个身,把身体变成脸朝窗口背对所有人的姿势,才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手腕。虽然她的右手臂上满是蛛网般的青紫痕迹,但手腕处还是纤细白皙一如往常,只是在手掌和手腕的相接处多出了一颗米粒大的红痣——第一次巡夜结束后,那钥匙就飞入陶小霜的手腕化为了这颗红痣。

陶小霜用左手的大拇指轻轻去抚摸那颗小小的红痣,想着迷雾镇的那个大惊喜,心里喜得乐开了花!

“运宝箱……”她先在心里喃喃道,然后闭上眼。在一片黑暗的视觉里,有一点微光在闪烁。随著陶小霜呼唤‘运宝箱’的意念,那微光缓缓的在她的视觉里放大成了一片光幕,同时,一个形状古朴的西式大石柜从无至有的显现在光幕中。那石柜上排布着7个形状各异的带圆环拉手的抽屉,其中6个的圆环好像生锈般是黑色的,只有位于石柜底部一个最宽大的抽屉上的圆环是发亮的红铜色——这意味着在现世时只有这个抽屉是能打开的!

这个抽屉就是迷雾镇带给陶小霜的大惊喜:一个能把迷雾镇上的各种物资运来现世、运来上海的名符其实的运宝箱!

陶小霜心念一动,运宝箱的铜环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动了一般,从垂直变为了横立,随即开始向外移动,于是运宝箱被缓缓的拉开了。

拉开的运宝箱里空无一物。陶小霜不仅没失望,反而更开心了!毕竟运宝箱能在现世里打开,就已经证明了她醒来前在迷雾镇的遭遇不是一个梦!那么接下来只要做到两件事,运宝箱就能装满各种好东西了。

第一件事,作为巡夜人,她必须在第5次巡夜结束前确定自己的助手。

迷雾镇的怪雾夜散而日起,所以就需要巡夜人带着钥匙化成的巡夜灯夜夜巡逻以驱散雾气;这巡夜的工作是一辈子的事,巡夜人总有必须要晚睡或者熬夜的时候吧,于是就需要一个助手来辅助巡夜人。历任巡夜人的惯例都是找最亲近的人做助手,陶小霜自然也不例外,她想找的助手是和自己同岁的恋人孙齐圣。

陶小霜回忆自己的‘往事’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了。没办法——两世就这么一个初恋,印象能不深刻嘛!

因为孙家是和二舅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所以孙齐圣是和陶小霜是玩在一起长大的,两人去年瞒着两家的大人,秘密谈起了恋爱。两个小孩还悄悄的私定了终身,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用手按着彼此的心口,发誓一到法定的22岁就结婚的情景甜蜜得让给现在的陶小霜一回忆起来就脸红。

找助手是第一件事,至于要使用运宝箱需要做的第两件事,那就说来就话长了。

巡夜人的人选历来是由钥匙穿梭时空选择的。最初时,因为有已实现自身愿望的就职前提在,巡夜人是没有酬劳可拿的。至于巡夜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酬劳的,陶小霜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有工资可拿,数目还很丰厚。

迷雾镇市面繁荣经济富裕,镇上的大小店铺里多的是各种能装满运宝箱的好东西,但东西再好,有钱才能买呀。陶小霜才第一次巡夜,工资没到手,手上一分钱没有,所以运宝箱自然是空无一物的状态。

所以,第二件事就是陶小霜需要在迷雾镇上多多的赚工资了。

只要完成了以上这两件事,陶小霜就能装满空空的运宝箱,从此和缺衣少食的窘迫生活挥手说再见了!而有了‘运来’的物资就等于有了钱,虽然对如今这个社会主义的年月,陶小霜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不管怎么样,兜里有了钱总是能办成很多事的。所以,正多了一世的记忆,还有了个运宝箱,陶小霜才敢信心满满的定下新的人生目标。

陶小霜迫不及待的想装满运宝箱,所以她需要见到孙齐圣,她准备睁眼后就去找他,然后今晚就带着他梦入迷雾镇。

刚才从外婆那里得知自己因为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陶小霜就知道孙齐圣现在肯定就在这个医院里——毕竟她都病得这样了,作为恋人的孙齐圣不可能不在这里守着的。只是有徐阿婆在守自己的身边,他不能靠近罢了。

可仔细想了想后,陶小霜就谨慎的改了主意,她准备等自己出院后再带孙齐圣去迷雾镇。她是这样想的:刚完成第一次的巡夜,自己对迷雾镇和巡夜人的事都还一知半解呢,贸然就把孙齐圣拉入迷雾镇的话有些太冒险了。决定巡夜人助手的期限是在第5次巡夜结束前,自己先独自巡夜几次,熟悉一下迷雾镇的情况。

既然助手的事要暂缓,那当下自己要做的事就是白天好好休息让身体尽快恢复,晚上早早睡觉在迷雾镇里巡夜攒工资。至于孙齐圣,陶小霜不准备自己先去见他了,让他想办法来见自己好了。

陶小霜想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后,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运宝箱,随即睁开了眼。

巧的是,这时徐阿婆正好带着张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