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中,珠歌翠舞。

燕承南被承平王频频敬酒,推拒一两次尚可,却不好回回都推了。因此,便也饮下好几盏子。

此前有宫人来寻,随后顾夫人便不明所以的离开宴中。这事儿,留意殿里情况的又有谁不晓得。而燕承南自然是看得见,亦往心里去了。他唤来侍从,“去查一查。”

他音线略略泛着哑,宛若浸着醉意。

正当此时,承平王仍不愿罢休,照旧站起身来,“臣……”

甚于未曾等他将话讲完,燕承南便道,“承平王海量,本宫却着实不胜酒力,真是惭愧。”

“无妨……”承平王还欲说些什么,又被他打断。

“过会儿选妃宴后,本宫还需去后殿里一趟。”燕承南不疾不徐道,“承平王请坐罢。”

燕承南这言辞并不算威胁,可承平王清楚孟秋待会儿定然会入选。若届时燕承南拿醉酒做幌子,丢脸的也只有自家。因此,他闻言后只得应道,“……殿下说的是。”

一旁的官员见皇帝皱眉,当即顺势转开话题,将此事给遮掩了过去。

好半晌,下头人方才上前与燕承南禀报消息。

“是后殿里出事了……”那内侍低声讲述着从眼线那儿探听来的事儿,“顾家小娘子……藏红花……小产……现如今正在……听太医说怕是……”

旁边的燕四皇子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一些词汇,便教他眉头轻皱了。他垂下眸,慢条斯理的用银箸戳着碗中的羹汤,不置一词。

燕四皇子名唤燕承仁。

他今岁十四,待到明年束发之龄,皇帝就得给他个封号,让他搬出后宫了。前段日子燕二出事,那他则是顺位上年岁最大的皇子了。只可惜不论是世家、抑或皇帝自个儿,都瞧不上他。

“当啷~”

银箸被随意撂在案几上,与几面两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而燕承仁则将目光落在那泛着黑的筷尖儿,眼底自嘲。他想,“又是一出怪事哉。”

该变的不变,而那些不该变动的,则让他措手不及。

这如似孩童玩闹的宫宴□□一事,倒是不曾改过。但他既清楚是谁动的手,也清楚若自个儿揭发后是何情景,他又何必在尚且摸不清状况的如今,多惹出一件事来呢。

“上辈子……哪儿有这么多事。”燕承仁轻叹着气,“我那位二皇兄也活得好好儿的,春风得意。”

燕承仁无意夺嫡,只想早日从这政场与权争中逃脱出来。谁知他虽是百般挣扎,却还是抵不过命啊。他生母乃是丽嫔,不知被皇帝遗忘了多久。而他,则是在出生时就被锦妃抱去,记在名下的。

锦妃当时为着争宠,将他硬是抢夺过去。再待几年后有了自个儿的孩子,便又把他撂得远远地。

丽嫔一个小小的失宠妃嫔,又能作甚?宫中发下的月例被克扣,该给她的膳食、炭火、布料等物亦是不给,若无有燕承仁接济,她在这宫里怕是活不下去的。但她对燕承仁是真的好。

那是母亲对孩子的好。

因此,就算是负担,对他毫无用处,他也愿意一味地去亲近丽嫔。

好景不长,等到锦妃生下的燕七长大,想着要同燕承南夺嫡时,则毫不犹豫的拖他下水。拿丽嫔做胁迫。

再就是燕七黄粱梦碎,燕承仁也未曾能保住丽嫔。随即他一睁眼,回到了自个儿十四岁那年。

那年起初都一切安好,与他记忆中无二。可而后,燕二折腾出投毒一案,至今还被关在大理寺中;程家与汪家相继出事,连太傅都被拉下马去;而本该平安无事的长安郡主却遭到绑架。

还有今日的顾小娘子。

“莫不是……”他思索着,“他们皆与我一般?”

而那些变更,若用线将它们都串联到一处,燕承仁便可发觉,竟是都与他那位太子哥哥有关。他阖眸再叹,“我命……还是不由我啊……”

“四殿下?”身后的宫人不解其意。

燕承仁轻声道,“无妨。”

…………

后殿里,这所谓的选妃宴已是办不成了。

顾思慕在喝下补气血、养身子的汤药后昏昏沉沉睡下。顾夫人却在二妃面前哭个不住,哪怕将劝解的话都讲尽了,也仍旧无济于事。

看着连睡都睡不安稳,轻蹙着眉头的小姑娘,孟秋没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出声提醒道,“那个……顾夫人呀,顾小娘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您看……”

“是了,莫再这儿再说旁的,出去罢。”锦妃连忙道。

顾夫人没讨回公道来,“可……”

“顾夫人也体谅则个。”贞妃也说,“虽顾小娘子是因着那碗羹而滑了胎,但谁晓得她腹中……咳。傅三娘子也不是刻意的,你总不能因着这事儿,还要罚她一顿罢?”

三人前后出了门,随即便见傅娉婷走进房中。

“长安郡主,”她朝孟秋一行礼,蹙着眉尖,眼底尽是忧色,连话音都放得极轻,好似生怕惊着人一般,“不知平安她怎么样了?”

孟秋好半晌没作声,待脑中系统催促出声,她方才应道,“你问顾小娘子?”

傅娉婷一愣,“是,她如今……”

“没死。”孟秋语气欠佳,“人就在那儿呢,是好是坏自己看吧。”

她见着顾思慕,沉默少顷,竟倏地红了眼圈,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怨不得郡主气成这般,就是我见着平安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地……”

“可别,我……”

系统又是一声响。

“叮——”

【请宿主注意维持人设】(*3)

重复了三遍,可见其重要性。

“……是呀,我的确气。”孟秋抬手拍上傅娉婷单薄柔弱的削肩,便见她浑身一颤,面色一白,“本郡主粗莽,性子直,心思也直。不似你们那些世家贵女,肚里都是些弯弯绕绕。但我就奇了怪了,好像我上场时没瞧见藏红花啊,令妹是哪儿来的?”

傅娉婷身子微僵,“……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一道配料的事儿,两位娘娘或许不知情,但掌膳的宫人一定清楚吧?”她说,“诶!令妹别不是故意的吧?那这心思得有多歹毒啊!”

片刻沉寂。

见她良久都不做声,孟秋轻叹,“两条人命呢。”

“郡主怎可这般说!”傅娉婷忽而恼了,退开几步,“我三妹妹又怎知平安有孕在身?怕是连平安自个儿都不晓得!她可是也吓坏了,方才还哭了好一会儿呢。”

孟秋遂道,“哦,那我猜错了还不成吗?”

“……”对于这般回话,傅娉婷竟有些无言以对。

待是待不下去了,她找个托辞告退后,便步履匆匆的赶往膳房,去寻那个被她收买了的小宫婢。不过十两白银的事儿,只托那宫婢在更换余蔬时,添上些藏红花。再在下一位小娘子上台前收回去即可。

原本众人该都在猜疑顾思慕滑胎的事儿,决计无人能想到这个细节上来。哪怕是顾家有意想查,也不好意思。因此……傅娉婷暗自咬牙,心底直骂这长安郡主真是个丧门星!

她走得急,全然不曾发觉身后有人跟了上来。缀得不近不远,紧紧尾随着她。

…………

等到这个时候,消息才传到皇帝耳中。

皇帝的眉头顿时皱起,略作思量后,方才遣内侍去与燕承南传话,让他前去后殿,探望探望。

说是探望,也不过是燕承南去晃悠一圈儿,好体现出皇帝对此事的看重。

顾府中有朱有紫,皇帝还是颇为看中的。连同顾思慕其父,正是大理寺正卿。再有顾思慕大伯,乃是朝廷右丞。他家小娘子在宫里出了事儿,皇帝怎么的也得表示一二。更别提顾家当初就是保皇党,而今更是忠心耿耿了。

对此,燕承南心里一清二楚。

方才还是吃了不少酒,让他在去往后殿的路上,不禁停步在抄手游廊里。

冬日里尽管日头再明媚,雪也停了,可拂面而来的风却仍是凉的。他抬手扶在廊间丹柱上,轻轻皱着眉心,颇觉得有些头晕。

“殿下?”身后的宣柏上前欲扶他,却被他抬手拦下,“您可还好?”

“不碍事。”燕承南嗓音泛着哑,褪去往日里的冷淡,平添几分醉意。他站直身子,仍是如松似鹤似的风骨凛然,若非他浑身酒气,旁人是断然不知他吃过酒的,“只吹了冷风后酒气入脾胃,过会儿就好。”

他说罢,便再度抬履。

宣柏心知劝不住他,只得跟上。

从清早儿开宴,到如今已是过了大半天,将近酉时了。这季节天黑得早,又不曾到时候,故而宫婢还未曾来得及将烛火点上。再待燕承南到后殿中见过贞妃、锦妃,继而粗略问几句顾思慕的事儿后,便准备回了。

燕承南撩开珠帘走到外间,自有宫人将雕花门打开。

再待他正要出门,便见光线昏暗的院里窜来个人影儿,直直朝他扑来。他下意识侧身,那人却也是往这边儿躲,便恰巧撞在一处——

“咣”!

一声闷响,燕承南脊背撞在门框上。

“殿下!”宣柏都没来得及拦住,连忙上前,却见是长安郡主,更不好拉开,只得问,“您……”

“您有没有伤到哪儿?”可那长安郡主却好似远比他还要焦急几分,既懊悔又心疼的模样,“快起来,我压着您没有?疼不疼啊?”

燕承南一时愣住。

夕阳渐落,她是逆着光的,燕承南并未看清她面容,唯有熟悉的语气和熟悉的腔调,是他如何也忘不掉的。

“……如秋?”他怔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