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后殿,可撇开家世低的,更得年纪恰当、名声贤良的,燕朝也不过仅仅有三十多个小娘子能到这儿来。因此,自然是选在某件厅堂里,更燃着温暖的炭火,与春日无二。

顾思慕笑盈盈的瞅她一眼,与她暂做告别后,方才到自个儿的位置上落座。

而那领着孟秋的嬷嬷,也将她往席上引去。

厅堂中金碧辉煌,灯烛盏盏。两个高座上是贞妃、锦妃二位娘娘,皆是宫妆华裳,看着倒也温和得紧。堂中是大片空地,铺着厚绒织锦毯,两旁布着席位。或许是承平王的缘故,她那案几正在右侧第一桌。

正对面儿,是个端雅而落落大方的美人。

不过十七八的年岁,却自骨子里透出端庄娴雅来,言行举止,连同邻桌与她讲话,她略微侧首回复时,都让人只觉仪态极好,风韵难拟。京都贵女,想来就该是这个模样了。

这美人孟秋还是晓得的,乃是太后的嫡亲三侄女,名唤安以眉。

她想,皇帝若为了夺兵权,那既然她来了,满朝文武都该清楚皇帝的意图吧。倘若如此,那为什么他们还是要让各家的小娘子都前来赴宴?不是落得一场空,什么都图不到么。

孟秋正在思索着,忽闻高座上的锦妃轻笑一声。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古人的诗真是不假。”她笑吟吟的讲着话,芙蓉面、秋水眸,而今言笑晏晏时,更显其美色,“瞧瞧,瞧瞧。这许多鲜嫩的花儿,倒教本宫好生羡艳。”

贞妃则生得素淡雅致,眼波如水,眉间贴着花钿,温婉柔和的模样。她只浅浅扬唇笑了下,应声道,“是呀,你我这些年老的,又怎会不羡慕那些年轻的呢。”

两人几番交锋后,锦妃转开话音,面不改色的笑道,“得了,若是再闲聊下去,正殿里太子怕是要等急了。”

“也是,那便不耽搁了。”贞妃遂道,“便请各位小娘子听名,依次上场。”

众人起身,孟秋也跟着一并站直,继而,朝着那两位娘娘施礼应下。

这选太子妃着实不是个易事。前朝大多早已定下婚约,哪里像今日,倒似选妃一般,折腾得不轻。只单单才艺,便分为琴、棋、书、画,再有诗、词、歌、赋;另又有女工、理账,以及煎茶、做羹等。

但寄体都不会。

“这……”她眉尖紧锁,语气里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哭笑不得,大感荒唐,“既然已经内定了,还要一样、一样的来,难道是想让体现出皇家的眼光有多差???”

却闻贞妃唤了个小娘子,她当即起身应答,再轻提着裙摆,慢条斯理走到堂中。

第一样便是琴。孟秋看着她熟练的拨了几个音,而后则是一曲阳关三叠。听着耳畔技艺精湛的琴音,她深感……

孟秋长长叹息,“……绝了。”

…………

与此同时。

正殿里,燕承南一面应付着宴席,一面挂心着孟秋的事儿。他还在暗自思量着,便忽觉一道炽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错不错的盯着他,让他连眉头都隐隐一皱,继而循着看过去——

是承平王。

四目相对时,承平王原本五味杂陈的复杂视线倏地添了几分悲愤,好似是辛辛苦苦种了十几年的瓜,被他摘走后,还半点儿也不珍惜,撂在旁边搁着一般。

“……”燕承南一面想着自个儿为何会有这般比喻,一面挪开眼,并无与承平王僵持的意思。

恰是此刻,有个内监悄自走近,与他道,“殿下,选妃宴中……安三娘子也来了。”

“哦?”他面上神情仍是如常,语气里却添上些许讥诮,“圣意不可违。”

选妃宴中,为何那些该来的小娘子都来了?只因那些大臣不敢违背皇帝,更以此来亲近圣心,趋炎附势罢了。未曾想到……连太后母家亦不能避免。

林林总总几百余人,皆在伙同皇帝做戏,一场大戏,意在蒙骗承平王。

他再看向承平王,正欲吩咐内侍退下,却忽而听闻——

“太子殿下!”承平王站起身来,抬手抱拳朝燕承南一礼,“今天是选妃宴,也算是殿下的好日子,臣,敬殿下一碗!”

“一、一什么……”邻座的大臣看着他将瓷碗端起,里面盛满了温好的酒。琥珀色的酒液醇香浓郁,在瓷白的碗壁中摇摇晃晃、香气四溢。那大臣惊得目瞪口呆,“一碗?!”

承平王昂首饮尽,搁碗,回座。

燕承南低眸看着那足足能装三五两的瓷碗,眉头渐渐皱起。

“殿下,”承平王挥手道,“请!”

…………

正殿、后殿,皆是闹剧。

若说此前那位小娘子的琴音可谓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孟秋的……则是白绫绕梁,自绝当场。

“嘣”!

“铮”!

“噔”!

她艰难地将那首听泉引弹罢。

孟秋抬眼看去,周遭三十多个小娘子,连同座上的两位娘娘,面色皆是一言难尽,诡异万分。

“……长安郡主,”贞妃笑得颇有些勉强,可碍于皇帝的吩咐,只得硬着头皮道,“尚可。”

“什么?这也叫尚可?!”不远处的傅家三娘子没忍住,“我三岁时都弹得比她好!她这手,就差把琴弦勾断了!”

“咳!咳咳!”锦妃连忙斥责,“像什么话!还不快坐好。”

丢了个眼色过去,傅大娘子将她硬是拽着再摁下来,“你快坐下!快坐下罢!!”

仍坐在琴凳上孟秋幽幽叹着气,再瞅了瞅委屈地好似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傅三娘子,只得沉默。

第二样是棋。

堂中的古琴与桌凳被撤下,换作棋盘等物。锦妃先是唤了两名小娘子上场,以胜者留座,败者即退。孟秋是最后上去的,与她对弈的则是那位安三娘子,太后的三侄女。听闻她棋艺高绝,连夫子都自愧弗如。

“便由郡主执白子罢。”安以眉低眸浅笑,语气温柔,“郡主请。”

她起初笑得不尴不尬,可因着心知自个儿一定会赢,便也厚着脸皮应下,“好嘞!”

在此前,她尚且还是如秋的时候,燕承南自弈,她便凑过去看,又看不懂,三番五次的询问。而后,就被他按着将《弈旨》、《围棋赋》、《棋经十三篇》等文章看了个遍。

虽孟秋已将围棋的规则记牢了,可这玩意儿,她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

而那面,安以眉见她并非一窍不通,似是好歹还知晓一些,霎时在心底松下一口气来。

两人并不多话。

“这可真是……”锦妃揉着额角,眉眼间略带倦意,“苦了你我了。”

贞妃远远瞧着她俩,也忍不住叹,“谁说不是呢。”

安以眉垂眸看着棋局,不疾不徐将在指尖夹着的黑子搁在纵横的交错点上,“嗒”一声响,清脆悦耳。她几近不假思索,孟秋也毫无认真的意思,顺势落子。

少顷,孟秋尚在懵怔,安以眉轻笑一下,道,“和棋。”

她以钦佩的目光看向面前少女,“!!!”

“郡主作甚这般看着我……”被她这般望着,安以眉不禁又笑,眼底添了几分纯粹的笑意,却不曾多讲什么,只与她说,“承让了。”

话音落下,她离座施礼。

这局有安以眉力挽狂澜,既无有让孟秋丢脸,也不曾让自个儿太难堪。可再往下的那些……

书,她不通文墨。画,更是一塌糊涂。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绣花儿?若衣裳破了让她补一补,那倒无妨。理账她倒是会,可寄体不会,于是……

锦妃紧蹙着眉,“上月府中支出三百二十六两银,裁衣用去五十六两;膳食共计九十八两;西厢房的檐瓦碎了,修缮费用十八两;马厩花费四十五两;再有府中仆人月例三十九两;余下杂事用了多少?你说是多少?”

“六十。”孟秋格外坚定的道,“杂事用了六十两!”

闻言,锦妃头疼得不行。

她身后的婢女则不住给她暗示着,手指头都快拧成鸡爪子,“七十!是七十啊郡主!您快看我!!快看看我呀!!!”

“娘娘,”她当即指着那个宫婢,面不改色道,“她好像手抽筋了。”

锦妃一时讲不出话,“……”

旁边的贞妃看着锦妃欲哭无泪,好险笑出声来,可随即想到那所谓的太子妃,也忍不住扶额。

这局不好明目张胆的将别人当傻子糊弄,便无有算作孟秋及格。

哪知就算是折腾成这般,也不比剩下两样要来得精彩。其一是煎茶、其二是做羹。

由于燕承南惯爱饮茶,她三年下来,便也练得一手泡茶的好活儿。只寄体惯爱吃酒,以致于她也不可违反人设。她依照寄体的习惯,抓过大把的茶叶撂进壶中,再用滚水冲泡,倒去头道茶汤,洗净瓷杯。继而,再度冲泡,将其低斟入杯中,由宫婢端去给两位娘娘。

许是因着她步骤正确无误,锦妃当即啜饮一口——

苦涩不已。

“咳……”她好些年不曾尝到过这般滋味的茶水了,上回还是某妃嫔意欲为难她,让她喝过夜的陈茶。不曾料到时隔多年,竟又让她回味起来。偏生她还得牵着唇角笑着夸赞道,“好茶,好茶!”

见状,贞妃便只浅浅抿过一点,“……”御供的好茶,竟还能这般涩嘴,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