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汪小娘子被孟秋的话惹得颇有些愠恼,却又当即掩盖住,佯装莫名的问她,“甚么口才,你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孟秋略作停顿,笑眯眯的看着她,“我是在夸小娘子呀。”

惹得她眼圈霎时便泛了红,望着燕承南,语带哽咽,“玉奴请殿下来此,殿下若不愿,索性拒了就是。何苦还刻意带人来作践玉奴呢?”

正在这时,孟秋瞧见燕承南皱眉。

“小娘子这话奇怪,我分明是什么都没说,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作践?”孟秋并未让他答话,而是说道,“当日的情景有目共睹,殿下好歹也在朝堂上许多年,小娘子私以为,你所遮掩的,殿下是看不看得出来?”

“你……”她倏然掉了泪,“殿下便不给玉奴一个交代么?”

燕承南轻笑一声,将孟秋鬓边碎发勾到耳后,宛若本该如此似的,与她举止亲昵,“该讲的,本宫这侍婢不是都讲了么。汪小娘子还想听什么?”

孟秋更道,“前几日那位程小娘子的事儿,小娘子莫非已经忘了?”

场面撕得这般难堪,便不止是少年人口角纷争这等小事,连同汪家满族的颜面、与皇帝的金口玉言,皆让汪小娘子添了些底气,遂问他,“殿下如此行径,便不怕寒了老臣的心么?”

“本宫是何行径?”燕承南看向她,言辞里颇有几分戏谑,“汪小娘子如此作态,本宫倒要问问这婚约,究竟该不该定?你《女诫》可曾熟读?其中第四篇是甚可还记得?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竟皆不如意、远输他人。”

汪小娘子被说得毫无反驳的余地,“我……”

“如此便也罢了。既婚事已定,还需小娘子务必守住本分,也好……”他一字一顿,“早日嫁入东宫。”

这世道,本就是帝王家独揽大权,更何况燕承南将这些腐儒言论也摆出来,更将汪小娘子压得面色惨白。她颤着声线,几近不可置信道,“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后,不待燕承南回答,便极其失态的绝裙而去。

“娘子,娘子!”那婢女慌忙跟上。

珠帘被骤然撩起,再垂落,摇曳晃荡间,玉石相撞,发出清脆且悦耳的一连串声响来,“丁零当啷”,珠玉琤琤。

霎时,厢房里便仅余下了孟秋与燕承南二人。她看着大敞的雕花门,愣怔好一会儿,方才想到去问燕承南,“您还读过《女诫》?”

“嗯。”他慢条斯理应着。

孟秋大为惊讶,“您难道……”她顿住话音。

“难道什么?”燕承南为自个儿斟好清茶,再待轻抿一口后,便皱着眉搁下了。他走向轩窗,负手而立,看着楼下长街,默然少顷,与孟秋说道,“全篇六千余字,不堪入目。也唯有那些迂腐之辈将其奉为圭臬。本宫若钟意那般女子,岂不与钟意一介木偶无异?”

她微微怔住。

“这样呀……”孟秋走到他身旁,笑眯眯的模样,煞是喜人,“多谢殿下为我解惑。”

因她今日略施粉黛,略凑近些,燕承南便能嗅到她身上脂粉香气。他以往也不是无有闻过,偏生哪回都不似此刻,让他思绪一滞,胡乱应她,“……嗯。”

他不着痕迹挪开些许,方觉得好受些。

…………

不出三日,汪小娘子与燕承南八字相克的消息便传遍京都。

两人分开来皆是极好的命格,偏生遇到一处就大为不妥。皇帝听闻之后,当即命钦天监去再测。得知的确如此后,只得叹着气将这桩婚事给拆了。

燕承南在御前的内侍前来传旨时,正在院里理着花枝。

清早儿的天色清明,又因着今日阴着,更有凉风轻拂,以致此处还算做凉爽宜人。

“嗯,本宫晓得了。”他刚应下话,便有东宫侍从递上个绣着花的香囊。内里装的却并非是那劳什子的香料,而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他适才说,“近来天热,辛苦刘公公跑这一趟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老奴应该做的。”那刘公公在皇帝面前还算得宠,可他也清楚,何时该耀武扬威、何时该卑躬屈膝。一如此刻,他便笑着对燕承南道,“实则陛下还听到个传闻,不晓得殿下可曾听闻过?”

他手里持着银剪,咔嚓一声,再将那海棠花枝递给身后的宫人,“哦?”

“说得是您东宫里啊,出了个灾星。”刘公公略作停顿,忽而笑了几下,“这不是笑话么,正经的东宫里,那可都是龙气,哪有甚么妖魔鬼怪胆敢来犯?可陛下近年……您也清楚,咱也不知可曾听进去,只这话呀,不太顺耳就是了。”

“本宫倒真不曾听闻过。”燕承南仍是不疾不徐的,略一挥手,侍从便又为刘公公奉上一袋黄白之物,“这便当做是请公公解暑的茶钱。”

刘公公拱手行礼,笑得和善,“老奴谢殿下赏。”

话罢,他领着一众前来传旨的内监告退。

“灾星……”燕承南轻扯了下花枝,霎时纷纷扬扬撒落大片海棠花瓣,也落了他满身。他将银剪递给侍从,语气冷淡,“区区一介汪家,仗着太师,便以为本宫不敢招惹么?竟敢动东宫的人,当真好胆量。”

他轻嗤一声,眼底几分讥诮。

“殿下……!”那面,孟秋捧着端盘,盘中盛着笔墨纸砚匆匆赶来,便见满地落红,“……您之前说作画,让我去拿东西,然后您就把花都祸害了?”

不知怎的,上一瞬还满心愠怒的燕承南看见她又惊又愣的模样,忽而便觉得平缓些许。他站在海棠树下,上面是稀疏花叶,满地嫣红。他唤道,“如秋,过来。”

孟秋忍不住气啊,可还是依言朝他走去。

随即,燕承南抬手拿过一旁宫人手里的花枝,为她斜插入鬓。他指尖轻触那颤颤巍巍的花瓣儿,看着欲要后退的孟秋,轻皱眉头说,“别动。”

她稳住身子。

“古有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他说,“却不知这‘且教桃李闹春风’。”

虽孟秋不清楚这两句诗究竟有何关联,但她想,大略该是夸她的,便欣然笑纳,连连应和,“您说得对!”

燕承南一愣,低低笑开,用手指轻点她额头,“不知羞。”也不管懂不懂,什么都敢应。

“殿下还能骂我不成。”孟秋说得颇为理直气壮。

竟让他无言以对。

…………

这段日子,可谓是孟秋几年来最为惬意的时候了。

除却起初的提心吊胆,她与燕承南相处得极其融洽。除却平日里总爱欺负、又或折腾她几回,旁的倒也无甚了。她常常打听那两位美人的情况,生怕因着自个儿一不注意,便让她们惹出什么事端来。

但目前看来,还算安分。

“多好啊……”思及她们,孟秋再想到自个儿,忍不住感叹,“这得是多好的运气啊,能够拿着一手好牌重头再来,何必要执着以前呢,只顾眼前多好啊……”

今儿正值十五。

月半的时候,一轮玉盘挂在高空,孟秋便到院里去赏景。

她搬好小凳子,昂首看着天上,呆愣少顷,低着头掰手指,慢吞吞的开始算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叹道,“还有五年啊……”

“什么五年?”

身后忽而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吓得孟秋浑身一颤。她好容易缓过气,一面用手抚着心口,一面转身看去。

正是燕承南。

“……殿下?”她当即起身,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这都将近子时了,您怎么还没睡呀?”

燕承南未曾好说是听见她出去,故而才起身的,便道,“你出门的声响太大,以致本宫被你吵醒。”

“啊?”孟秋仔细回想着,“不对啊?我好像……”

“那你说是如何?”燕承南打断她。

孟秋无语扶额,“……好嘞,您说得都对。”

他着实没忍住,屈指敲了孟秋脑袋一下,“这就敢敷衍本宫了?”

她哼哼唧唧的说冤枉,却半晌都无有听见燕承南再开口,便朝他看去,眼底颇为不解,“殿下?”

还似以往一般,她眼底清澈且干净,望着他时,就像是将他搁了进去。等挪开眼,便又不在了。燕承南方才出门时,见到的是她看向明月,眼底茫然的模样。

再便是嘀嘀咕咕片刻,算出个五年来。

“无妨。”他并未再问,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轻笑开来,“你做什么了?脸上沾到灰都不晓得。”

“估计是之前搬凳子的时候……”她倏地瞪大眼眸,话音骤断。

燕承南抬手用指腹拭去她面颊上的痕迹,动作既轻又柔,含义不言而喻。他对孟秋的反应不置一词,只说,“时辰不早了,本宫明日还有些事,快些进去罢?”

“啊?啊……”孟秋乍然回过神来,虽应着话,心底却还是懵怔着的,“那、我……您请!您先请!”

他以探询的目光看向孟秋。

“我、我去……如厕!”她也顾不得自个儿的说辞里漏洞有多大,又或这谎言单薄地宛若一张纸,以几近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

忽而风起。

院里的海棠还是那株海棠,只可惜花都落了。